一周后,贺豫考完所有科目。
差不多所有学生的考试都接近尾声,综合楼外头,有人拖着行李箱咕噜噜走,有人三五成群凑一块商量着去哪吃饭。
蝉鸣聒噪,人声喧嚣。贺豫被人流拥着往外走,到空地上,就看见一个安静等候的身影。
白越抬起头,黑亮的眼眸里噙着一丝笑意。
那双眼生得极好看,眼尾微上挑,但他时常笑弯着眼睛,给人的感觉并不犀利张扬,反而是真诚的、好接近的。贺豫心知他整个人都没有温度,每次看向他时,却又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该是温暖柔和的。就像在风雪夜归家,屋里等候者点亮的灯火那般温暖柔和。
有一个人在等他。
认知到这点的时候,贺豫心里突然冒出些微妙的感觉来。他长这么大几乎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现下细细一品,突然有些别扭,马上把目光错开。
这里人多,除开对视那一眼,贺豫没有其他的招呼,白越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幽灵换不了衣服,今天他还是穿着那套看不出牌子的白卫衣和黑色长裤。尽管衣服整洁修身,衬得他挺拔又有休闲气息,但却游离于六月份的酷暑之外。
如若还有贺豫之外的人能看到这一幕,大抵也会察觉到这人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到了北区僻静的地方,贺豫偏头,“不是让你在酒店等我的吗?”
“来接你放学。”白越笑得像个第一回接小孩回家的哥哥,又问,“你真要帮我啊?考完试放假了,不回家吗?”
“不回,反正回家也没人。”贺豫直说。
看白越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知道对方误会了。“我爸妈在国外,不常回来。”
“哦……”
贺豫瞅了他一眼,心想如果等下白越问自己是不是缺陪伴缺关心,他可以大发慈悲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应两句。
结果白越神情担忧,却不是对着他的心理状态:“那你在这酒店住这么久,钱够吗?”
贺豫的注意力一下子从“他没想到要关心我的心理健康”转移到“他竟然质疑我花不起钱”。
他沉默片刻,心想直接报生活费未免矫揉造作,于是大步一迈堵到白越前面。随后,贺豫假装不经意地伸展四肢展示了自己身上五六位数的T恤裤子,蹬着那双能抵一个月豪华套间钱的鞋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在白越满是迷惑的眼神中,薅下脑袋上的棒球帽,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logo后才重新扣回去。
白越:?
“哦!”白越恍然大悟:“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热?”
贺豫对他的脑回路无话可说,白越以为自己猜对了,伸手拉着他快步走到前面:“走走,这里有树荫,凉快一点。”
那手的触感果然清凉,恍惚间叫人以为摸上了一座温润微凉的玉雕。贺豫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垂下视线盯着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
到树荫下白越松了手,回头要招呼他走,却对上贺豫阴湿哀怨又质疑的眼神。
贺豫还支棱着那只被人松开的手,活像举着证据报官鸣冤的百姓:“你不是要给我凉快……?”
“怎么了?”白越疑惑。
“没事。”喊冤者自个儿堵嘴了。
“你不高兴?”
“没有。”
贺豫高傲地拧过脑袋,决定在剩下的几百米路上都不主动跟那个迷糊幽灵开口。
进门正赶上房间里的电视插播广告。贺豫清了清嗓子,道:“我现在不用再回学校了。”
“你之后要是想看什么,可以随时喊我,我顺手给你换个台。”
“当然要是你不想看电视了,想找人聊天的话,我也是可以陪你的。”
贺豫偏头瞄了电视一眼,广告刚好结束,现在正在播什么死白滤镜超级磨皮的丧葬风玛丽苏神剧,于是他理直气壮地拉踩,“其实我这脸也还看得过去,陪聊天不太委屈你。咳咳,虽然我可能也算是资本家的孩子,但怎么着也比那里面的丑孩子长得更像样。”
“哈哈哈好,”白越坐到另一张床边,大大咧咧说,“以后我有需要就请帅气多金的贺大小……贺大少爷帮忙。”
瞬间贺豫脸黑了一个度,心想开学再见到王宇恒一定要狠狠算这笔账。但大小姐一向是爱憎分明的,白越看来只是一时嘴瓢喊错、改正速度飞快、态度也很端正,贺豫觉得自己可以大度地不和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幽灵计较这点小事。
于是他梗着脖子,一只手把手机横到白越面前:“看这个。这是这几天我查找整合的武汉市内的水域,你认一下看看哪个有印象。”
白越的神情也认真了起来,低下头去,就着他的手仔细看起来。贺豫顺着他浏览的速度慢慢划屏,全部看完一遍后,又在他的示意下拖回最前面。
“嗯……”
贺豫索性退出文档,从导航软件里面搜索后递给他看。白越盯着资料第一面东湖的图片看了最久,眼神逐渐凝重,眉头也轻轻蹙了起来。
“是东湖吗?你对这里有印象吗?”贺豫也看了过去。
白越突然一松肩膀,抬头望向贺豫,对着他眨了眨眼。
“这个东湖绿道和樱花园,看起来好像……”他拖长了话。
贺豫呼吸一屏。
“挺好玩的。”
贺豫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
白越满眼无辜地望着他,只看到他无言瞪大两眼,也不晓得是谴责对方乱吓唬人的意味更多,还是没能找到线索的失望更甚,最后千言万语都涌到手上,紧接着他狠狠抬手揉了白越的头发一把。
白越顶着鸡窝举手投降:“对不起啊,刚刚看你表情太严肃了,想调节一下气氛。”
“其实嘛,我对那个环境是有一点印象,应该是曾经去过东湖,但不一定,不一定就是出事的地点。”
“也行,那我们明天去东湖。”贺豫当即决定。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查得到也好,查不到就当去玩了,那里确实还挺,好、玩。”
“好玩”刚落地,外头就叮铃一声响起门铃。
贺豫过去开门,拿了一份餐进来。他放到桌上后,转头看白越已经缩到床头去并自欺欺人地把脑袋埋到枕头边。
“你……”
他想问你要一起吃吗、上次是什么时候吃、喜欢吃什么,又一句接一句把话咽回肚子里,最后慎重斟酌着捡了一句出来:“你能吃吗?”
白越重新冒头出来,摆了摆手:“没事,我不需要吃东西。”
“不,”贺豫没有止下问题,而是认真再问,“我问的不是需不需要,而是你能不能吃?”
“你可以碰到我,那如果是我拿着东西给你,你能碰到我拿着的东西吗?”
这个问题也勾起白越的好奇。他拧着眉头思考了片刻,没有结果,于是决定通过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亲自实践来证明或推翻认识。
半分钟后,贺豫夹了一片海参举在半空,白越端坐在他面前,把嘴张成等待投喂的小鲨鱼盘子。
贺豫手里的筷子跟白越的眼睫毛一样都抖个不停,他现在才察觉这幽灵的睫毛挺长,原来书里头像蝶子扑棱翅膀的玩意是真存在。
大小姐长这么大,自己被别人喂饭的记忆早没了,更没有自己喂别人的经验,从前就算真有小孩不肯老实吃饭的见了他那张帅气臭脸也能立马老实,因此他其实有点紧张。贺豫觉得这距离似乎太近,好像没有脱离正常范畴,却又有点说不上的奇怪,趁白越眯眼没看见抿着嘴嗤嗤憋笑。
等他看着白越连着啃了两口,筷子上的东西依然纹丝不动时,就笑不出来了。
贺豫默默收了筷子,赶在白越反应过来前把食物丢进自己嘴里。
随后白越就睁开眼。
贺豫不敢嚼也不敢咽,看白越的目光精确无误落到自己本该没有破绽的腮帮子上,第一反应是扯着嘴角朝他演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你觉得咸吗?”白越问。
“嗯?”
“你不是也吃了吗?我感觉这味道像是黄焖的,但盐放多了,有点咸。”
“嗯,是有点咸。”贺豫顺着他的话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吃得到味道?”
白越:“吃不到实体,但是尝得到味。”
贺豫放心大胆把食物咽下去,点了点头:“今天的鲍鱼饭确实咸了。”
白越象征性品尝完,两手往后攀正要挪到旁边缩着,突然感到一股神秘阻力。低头一看,是贺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还买了一盒水果,你要尝尝吗?”
“不用了,反正我也吃不了实体,只能尝到一点味……”
白越正摇头,目光落在贺豫打开的盒子上,没忍住往前探了探:“我突然觉得尝一点味也行,那个西瓜,看起来挺甜的。”
酒足饭饱后,准确说是一人酒足饭饱,一鬼尝了个开心,贺豫滚到床上,拿手机订好明天去东湖的门票船票,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们明天要怎么过去?”
白越瘫在床上,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我们就……出门坐地铁啊,二号线多方便。”
贺豫皱着眉头:“你坐得了地铁吗?我是说,你能上得去吗?会不会在地铁开出去的时候直接穿透过去?”
“可以。”白越清醒了,肯定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你到底什么东西能碰到,什么东西会直接穿过?就比如现在在这里,你能躺到床上,但是推不动浴室的门。难道是有和地面接触到的东西才能触碰?”贺豫又问。
白越爬了起来,支着脑袋道:“根据我这段时间的总结,只要是被我认知为可以倚靠的物品,那我就能接触得到,不会穿过去。”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其实之前在你们学校里转悠时,有一次我看那个校车中途下了人,座位没满,我就偷偷坐上去兜了一圈风。车开了之后,没有掉下来。”
贺豫觉得有点神奇,琢磨片刻也研究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先摸了一支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可以倚靠的东西”,想了想,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白越提及地铁,话匣子打开了,说想起来自己以前应该也经常坐地铁,说武汉的地铁也算不上便宜,说高峰期的二号线真是挤死人不偿命,座位什么的根本不用奢望,能有个地儿落脚就是万幸。
贺豫钱多,平日花钱也不讲性价比只讲舒适,如果不是真怕堵车迟到的事情也不会坐地铁。白越听完拍着腿乐了,告诉他以前自己等人的时候听过一个很好玩的理由,对方说因为节假日的地铁太堵了,堵到一个人也挤不上去,连着等了好几趟车最后才塞了进去。
贺豫听完暗笑了一句,决定明天打车过去。晚上睡前,贺豫翻了翻身,在黑暗中睁开眼。
白越看似睡了,实际上贺豫那边一有动静,他就抖了抖睫毛,也掀开眼帘。
夜幕浓厚,看不清神情,贺豫轻声开口:“你的家庭环境……还好吗?你不见了,家里人找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