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边连瑱做了个梦。
梦里他推开了边府门,却看见整个边府都被一场大火烧毁,往日府中华贵不复存在,坍塌的房梁上结满了蜘蛛丝,他寻着记忆里的爹娘住处,却什么也没寻到。
“爹。”
“娘。”
“你们不要孩儿了吗?”
边连瑱一身长白衣衫置身于此,月色迷离,他在府中漫无目的的乱窜,试图找一丝其他人活着的气息,缓缓整个边府被浓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知道这是梦,只能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周遭安静如鸡,愈发衬着脚步声深邃。
边连瑱心里难免害怕,他抬眸也望不见刚才的一方天,鼻息里全是浓雾寒凉稀薄的空气,就连他想拔腿就跑的双腿都好似被束缚住了,无法挣脱,他只好原地下蹲抱头,浑身发抖。
他脑海里走马观花,想过他这二十一载的光阴,没做过一件错事,应是不怕什么妖魔鬼怪的,那为何眼下他还是会害怕呢。
边连瑱在心里想给自己说不怕,但他的身子一直在发颤,有做不得假,他还是怕呀。
怕死啦。
就在这时,浅浅一束通透玲珑的光透过浓雾,稀薄地照落在他捂着脸的胳膊上,他心也终于平静下来。
直至脚步缓缓临近,在边连瑱面前停下,他做了很久的心理设想,有想他一抬头见到的是鬼,也有是神,更有如果是他爹娘就好了的侥幸。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错开遮挡视线的胳膊,眼睛顺着两只胳膊中间的缝隙上挪,竟然看到了他的一个熟人。
无论是身姿还是相貌,他都不会看错的,来者是付濯晴。
但神色和衣着又不像他印象里的付濯晴。
边连瑱缓缓站起身确定,这人一袭龙袍加身,眉宇之间冷漠疏离,令人敬畏,不对,这不是付濯晴。
这只是一个和付濯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已,她是不会用鄙夷的眼神瞧他的。
“你是谁?”边连瑱质问道。
眼前此人却不搭话,只是目光冷冽睨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内心深处,边连瑱觉得此人来者不善,被她盯的,身上汗毛立起,但他空有一身想逃窜的心,但双脚依旧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然,此人却当着他的面,缓缓开口,“我是谁,你看的不是很清楚吗?”
和付濯晴一模一样的淡淡语气,充满着平静和气,还多了一份独有的威严,威胁到了边连瑱。
边连瑱听闻此话,心中没由来一惊。
简直奇了怪了,这大晚上的他见鬼了吧,居然看见了付濯晴越俎代庖穿龙袍,他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你怎么会是付濯晴呢?”边连瑱觉得不可思议,可,此人刚的话中,是说他认识她啊,他就认识这么一个和此人长相一致的女子。
付濯晴摇摇头,“我不是你所认识的付濯晴。”
“那你是也叫这个名字吗?”边连瑱其实已经浑身冒冷汗了,但他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追问一句。
没等来她回话,却等来她大袖一挥,边连瑱整个身子朝后倒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浑身惨痛无比。
边连瑱快然站起身,他发现自己能动了。
窗外月色如水,银白色的柔光悄无声息地透进屋里,边连瑱垂眸看着自己健在且能自由活动的四肢,这才惊觉他是做了个梦,还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拍拍自己胸脯,长舒一口气,随后顺着床沿坐下,还好只是一场梦。
不然的话,他都要被那个梦中女子吓死了。
然,梦醒后,边连瑱起身喝了盏冷茶压惊,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跟付濯晴长相一致,名字一致的龙袍女子,疑心重重。
他在梦里,不觉得这是一场梦,才有那龙袍女子不是付濯晴的错觉,醒来发觉这只是一场梦,那么他在梦中梦到的龙袍女子,其实就是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吧。
对了,一个令他害怕的女人。
原来他竟害怕付濯晴到这个程度啊,简直都要怕死了,思来想去,翻来覆去,边连瑱双眼睁得溜圆,看着床幔顶上绣着的几朵合欢花,忽而脑海里冒出付濯晴今夜告诉他的那句话。
他想要做买卖,是可以被城中官眷给实现的。
这话的意思,他好像懂了,倘若真如她所说,这些有来头的官眷能够以他的悍夫之名,和付濯晴惧内的名声得以清醒,是能替他在陛下那里讨得官眷经商的一些薄利。
即便身为官眷有约束,但官眷可行经商的权力会落实,因这些个官眷手中是有铺子的,当官眷为自己着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属于自己的铺面田地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亲自打理。
可若官眷想要亲自打理,就必须有陛下圣旨,不然这些铺子店面其实也是在管理这些家产的管家手中过目的。
届时,定然会有城中官眷坐不住的。
嘁,边连瑱抬手拽住挂在床幔上的一根挂带,他还以为她付濯晴能有多大能耐呢,原来竟也是让别人替她做事,而并非自己出马。
当然了,这样她自己不必背负一项恶名,即便不成功,也有的是人被除掉。
边连瑱身子不由打了个寒颤,心机够深呐,他在心里暗自诽谤,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做法确实将自身择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有为他铺一条路。
其实想想也是,眼下就开朝第一批科考入仕的官员,娶的正妻哪个不是世家贵族女,而世家避世不出,见天下战乱也无动于衷,这样的人家即便因想亲自着手管理店面的心思,闹到陛下跟前,无非两种结果。
这第一种就是被砍头示众,这是应该的,第二种就是他能得到他想要的,当然这些个世家女必定会感念付濯晴和他的恩德。
一举两得的本事,想想,要是他边连瑱能有这本事,那他扳倒她岂非轻而易举,可惜啊,这本事不长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鱼肚白,边连瑱想睡也睡不成了,从家中到城北乌春巷,少说五里地,还是在马车上睡吧,他起身梳洗完毕,出屋后,他就看见付濯晴在院中逗狗。
说起来他自从去城北授学之后,都没顾过家中边小黑,真是惭愧,他走到她身后冷哼一声,随后长身离去。
付濯晴倒是没什么,杀人犯是个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不过就是觉得她利用了他而已,这她当然要承认,本就是利用,她自然无所谓。
倒是拴在树下的付小白,朝着一连多日没顾上它的人“汪汪”叫了好几声,付濯晴俯下身子,耐心安慰道:
“你看,这世上只有我是爱你的,但现在爱你的人也要去忙公务去了,等回来在找你。”
说罢,付濯晴出府坐在和边连瑱一道的马车,她其实是买得起两辆马车的,但为了让众人知晓杀人犯很爱她,每日不到卯时相送,到下衙来接,自然就剩了买第二辆马车的银两。
这也导致边连瑱有了去城北的活儿之后,还得绕道去皇城送人接人,也致使他每日早起许久。
就连在前室驾马车的陈幸都是哈欠连连,每每到这时刻,边连瑱都会在心里替自己憋屈。
越想越委屈,还有昨晚那个梦,更是让他直接没睡好。
长街空荡无人,这会儿离卯时尚早,住在城外官宅的官员自然不会起这般早,只有一辆马车轱辘压过声,显得格外空荡。
边连瑱闭眼睡不着,睁眼就能看见令他十分不满的人,是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指关节叩了叩车壁,“诶,我有个问题想问。”
付濯晴睡得很好,她这会儿不困,双眼阖着为让眼睛多放松一会儿,也为不想见某人,她甚至连眼都没睁,自然没感到边连瑱很是搞笑的左眼睁右眼闭的场面。
为怕前室的陈幸听到,边连瑱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问。”付濯晴自然也不会大声。
边连瑱见人不睁眼,他身子往付濯晴那边挪了挪,双眼也阖上,眼不见心为净,“我若一直在家中,无所事事,对你想杀我,岂非更有益?”
这个问题边连瑱想不明白,有谁会给自己的仇人寻前程呢,恐天底下也就付濯晴这么一个人吧。
还是说什么别的。
边连瑱不会蠢到觉得付濯晴其实对他有情,尤其是不舍得杀他,这至少不会是他过来金兰朝,跟她日渐相处的日子所感,只有一个真相。
就像人吃猪肉吧,都会将猪喂得饱,才会在年底杀猪,该不会付濯晴心里有什么别的盘算,觉着他也该像猪一样被‘投喂’吧。
这个想法就像一锅沸水突然在边连瑱脑中炸开,他猛地一下睁眼,却发现她的双眼早已不知不觉睁开,更令他不可思议的事,他整个人都是半坐起,他的头几乎快要抵在她的头前。
边连瑱眼珠子乱转,视线却始终没离开过她明净的脸庞,就如同在看一块精心雕琢的环佩,她细长的眉毛如新月点缀,眉宇间怡然自若的姿态让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抬起手指想要触碰,那双眼睛里映着他显而易见的后撤身子,还有慌乱。
他甚至没敢再接着看,就侧身坐在一旁,忽然想起他刚问的话,小声道:“那什么,其实,其实我就是怕话被陈幸听到。”
说完,他还肯定地点点头,马车内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海棠香,让他耳后悄悄红了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