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如今有陛下另一心腹原立大人管辖,付濯晴今早过来,柳大人便派了也是开朝便科考中举的六品司直给她。
付濯晴从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瞧过这位司直大人,她本就是来找个帮手,一同去查罪犯乔氏的家案罢了。
倒是这位司直时不时偷瞄一眼新科状元郎,如今风光正盛的付详议,一上来就跟他同官阶,还去了审刑院,宋大人手下。
审刑院是何等地方,那里的人即便官品与他同阶,但却要高他一等之地,因大理寺直属审刑院,他不明白,陛下好端端的将如此香饽饽的职位白白给了一介女流之辈,真是暴殄天物。
付濯晴坐在马车里,沉稳自若,不在乎坐她侧旁的司直如何做派,她来之前很是清楚这位司直,一个名叫沈铭的男子。
沈铭出身于沈家高门,在金兰城中更是数一数二的贵族,去岁新朝得立,便娶了门当户对的另一户家贵女,很可惜的是,那位贵女过门没几日便死了,沈家给出的答复是病逝。
其实不然,是这沈司直患有不治之症,新婚夜对新娘变着花样下手,致使其身子遭受不住所致,当然新娘娘家在得知自家一个身体康健的女儿过门没几日香消玉殒,不惋惜也不心疼。
新娘一家无官职加身,而新郎却官居六品,无人敢在新郎头上动土为其一,这其二嘛,也是最有意思的。
至于这桩事她是如何知晓的,自然是她阅罪犯乔氏的案宗时发现的,那户在乱世被乔家抓去冒名顶替的百姓上奏时,连奏了沈司直家的好事。
这两桩看似无所关联的案宗,实则内里大有文章可言,譬如沈司直娶的夫人和乔状元娶的夫人是同父异母。
若说乔状元的夫人柳默陈乃柳家旁系嫡支,这位沈司直娶的夫人便是柳家老爷在外头的私生女,后被接回嫁人。
说到这儿,更有意思的事,就连付濯晴都十分钦佩,在纷乱的战乱中有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母亲,能将自己的女儿护在身下,哪怕是不高明之术,也是为让自己女儿沉冤得雪。
这位母亲便是沈司直夫人的亲生母亲,一个在战乱时随意被柳老爷随意糟践有了身孕的母亲。
她的名讳,付濯晴无从知晓,但其女儿之前并不姓柳,而随母亲姓安,名安禾瑛,随后被柳老爷强制接回府后,更姓为柳。
正因柳老爷未将安禾瑛的母亲接回府,才有了其母为自己女儿伸冤之事可言,当安母得知当今陛下要为百姓伸冤时,安母找了识字的邻居帮她,说来也很是巧,安母的这位邻居就是上诉罪犯乔氏罪过的百姓,刚好两桩案子便被一同写下呈上。
付濯晴那日看完案宗,只觉得这天下男子好当的很,竟为能让自己的地位巩固,不惜牺牲家中子女,甚至可为自己想得要的鱼水之欢,纳妾,妻子若是不同意,就会落得不贤惠的名声。
之前这片烂透了的土地上,到处充斥着乱世遗风,消弭不尽。
马车尚未行至乔府门外,就被拦了去路。
付濯晴静心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碎言碎语,而沈司直倒是直接掀起前帘四处张望。
顺着缝隙,付濯晴斜了斜脑袋,瞧着外头跪在地上,挡住去路的女子怀中抱着位襁褓婴儿,哭得梨花带雨地说道:
“求大人带我去见乔状元,这是他的骨肉,孩子快要不行了,求大人行行好吧。”
“一个布衣百姓在看到有马车驶过,怀疑马车内是官大人,倒是正常行径,但那乔氏不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吗,这女子不知道吗?”沈司直立马拉住前帘,朝后一扭头,问道。
付濯晴泠泠一眼,凡高门大族是不屑于同意图损害他们利益的拥旧朝份子为伍的,她明白乔氏这么做皆因当时乔氏已然犯了错,当时皇帝以乔氏家中有几位公子被充当士兵为由,允了他们无罪,但乔氏却在暗中与拥护者勾结,鱼目混珠,害了无辜百姓性命。
她也明白沈司直家中不屑与之为伍,自对此不知情之理。
付濯晴摇摇头,“本官也不知,我们不刚好要去罪犯乔氏家中走一趟吗,不如带上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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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犯乔氏风光一时,以状元之姿娶了柳家女,可惜啊,也是一时笑话,如今在狱里度日,外头的人不知乔氏究竟犯了何错,但皆知乔氏欲害新科状元付娘子,其心可诛,天地难容。
因此不少百姓都围堵在乔家门外,日复一日扔一些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付濯晴下马车时,百姓言语动作依旧忿忿不止,为她鸣不平吗?
在沈司直看来是这样的,不管是已经被押在牢里的罪犯乔氏,还是如今的探花郎,都拜倒在付详议姿容下,这种祸水殃民的女子,居然能得到陛下的重用,果然不能让这女子掌天下,迟早会出岔子的。
沈司直自是明白,也更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他并不能拿付详议如何,至少他得装作对她恭敬,毕竟付详议算是他的顶头上司。
付濯晴只是想顺手解决掉沈司直这个麻烦,大理寺卿原大人把人交给她,也正是为此,只不过这些百姓都是从贫苦日子过来的,即便是烂掉的菜叶子,只要没全烂,那把烂掉的部分撕掉,还能接着吃,而非想眼下这般,随意扔取,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乔府光景已不复存在,柳默陈的日子当然最不好过,乔府本就不是柳氏主事,而是乔母乔父,这下连柳氏自己丈夫都进了牢狱,柳家对乔府一事更是趋之若鹜,那乔父乔母便觉得是自己儿媳无能,在自己儿子被关进大牢的数日里,对那柳氏又大又骂,以至于府上的下人生怕被牵连,连工钱都不要了,自行跑路。
付濯晴带着人穿过长廊走近时,还能听见乔父乔母对柳氏的呵斥声,就连那位半路拦截两位大人的妇人听了都觉得此人家并非什么良地,脚频频后退,被付濯晴瞪了一眼。
“去开门。”付濯晴对沈司直说道。
沈司直只得照做,不过开门惨景,让原本背对着付详议的他瞬间面对着她,里头被罚跪的女子身上衣衫都被用鞭子抽烂了,沈司直连忙小步至付详议身侧,依旧是背对着屋里景象。
里头的人见此,脸上也不见慌张。
付濯晴没管里头的人正朝她来,只顾着奚落沈司直一句,“本官不知沈司直在怕什么呢,你们家都能在战乱中屹立,你竟会怕如此惨象,当真是稀奇。”
她没先等来沈司直说什么,乔父乔母气冲冲出来,手拿鞭子指着她,“你这个状元郎,不是好生生站在这里吗,又没死成,凭什么要我儿子关在那不见天日的牢中受苦受难,你在这儿风风光光的。”
乔父乔母自然见过付濯晴游街,不然怎能为自己儿子报仇雪恨呢,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欺负无靠山的儿媳,真是没教养。
付濯晴不是来听人教诲她的,而是来办差事的,只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事,她身子挪了挪,给她身后抱孩子的女子腾地儿,“这位娘子说她手中抱着的是乔氏血脉。”
她眼尖瞧见了依旧跪在屋里的柳默陈突而有了反应,站起已跪久了的身子,去披了件衣裳出来,朝付详议和沈司直行礼。
付濯晴这是第二次见柳默陈,便是此人蓬头垢面示人,一双沉寂许久的眸色淡淡盯着她落泪,已不同于头一次体面相见,这次此人更像是在向她求救。
付濯晴转而看着还在害怕的沈司直,“司直大人怎么不见过你夫人的堂姐呢。”而她身后的乔父乔母早就抱过跟随她来的妇人手中婴儿,旋即将孩子一把摔在地上,摔死了。
四周的空气仿而被隔了一层稀薄之气,直到妇人嘶吼声划破长空,“你们凭什么摔死我的孩子,凭什么,那是一条人命。”
而乔父乔母的回答则十分镇静,“你说这是我们乔家的孩子,你可知我儿子从来不屑男女之情,不然家中娶进来的新妇为何还是清白之身,难道你有世家女那上等容貌,只不过乡野村妇,你真当我们会认一介杂狗野种的孩子为孙子?”
付濯晴轻轻喟叹,“你们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呢,该不会罪犯乔氏没告知你们真相吧,不应该呀,毕竟战乱时罪犯乔氏还小。”她绕到乔父乔母身前,“哦对,你们是在演给我看呐。”
能在战乱时鱼目混珠的人家,怎会在如今如此糊涂,这带孩子的妇人明显就是来传递消息的,毕竟意图拥护旧主之人尚不知罪犯乔氏被关起来的根本目的,想着试图营救,便在街上随意找了不足一岁婴儿的母子,将情报藏于婴儿襁褓之中,只不过那情报已被她藏匿在袖中罢了。
乔父乔母在她背后偷偷摸摸查看,察觉襁褓婴儿中的情报不见了,又怕此事被她察觉,是以破罐破摔,摔死了这位妇人的孩子。
察言观色的本事,付濯晴还是不缺的,她看透了这位妇人不会说谎,更不是什么旧主拥护者,只是个街上寻常女子罢了,可惜啊,也只能是受人蒙骗,若被人强压着过来,一旦事情败露,那么那群人也知晓新朝在找到他们之后,绝对会赶尽杀绝的,做人留一线,做君亦如此。
与此同时,沈司直心里缓解好了,顺着付详议意,喊了柳氏一声“堂姐。”可是,这算哪门子堂姐呢。
说白了,沈司直娶的柳氏和罪犯乔氏娶的柳氏天壤之别,他娶的是柳老爷的私生女,而乔状元娶的柳氏则是柳老爷亲弟弟的爱女,自然比不得,现如今还不是他更风光些。
付濯晴一直注意着沈司直压根不敢抬眸看柳默陈,倒是瞧不透了,沈司直眼神里像是很畏惧他这位‘姨姐’。
正当此事,乔父乔母将矛头再次朝向新科状元,那个害得自己儿子下牢狱的女子,真是祸害啊。
乔父义正言辞道:“我朝自从招了你为官,你祸害了我儿,如今又祸害了文探花,也不知我朝究竟遭了什么孽啊,眼下还不分青红皂白在我府中蓄意滋事,看今日老夫就帮陛下解一下分内之事。”
乔父正准备拿鞭子施展手脚时,就被沈司直给恐吓回去,“本官劝乔老爷还是稍安浮躁,今日是朝廷派付大人和本官前来的,若付大人负伤回去,怕是乔老爷这一家都要被押入大牢了。”
沈司直只是实话实说,他没有想保全谁,只是他自幼被保护得很好,战乱时更是不曾出府,在见到血腥残忍之事时,总会心悸难忍,眼下便如此,他觉得付详议瘦弱的身板撑不住乔老爷几鞭,反倒他会因此受牵连,还不如顺水推舟卖付详议一个人情。
然乔父乔母又怎会听一个半大小子的,二人皆会武,想对新科状元动手,却反被其捉拿踹到在地,动弹不得。
付濯晴拍了拍自己的手,“别白费力气了,沈司直,你觉得你的话会让我觉得,你在卖我人情吗?”
她话说的轻巧,脚下还踩着乔父的腹部,“柳娘子难道还不肯将你知晓的全盘托出吗?”
她刚可看到了,柳默陈在向她求救,企图让她救救自己,救人是要那东西来换的,不然她凭什么救一个世家女呢。
明哲保身不是一个世家在乱世中该有的作风,当然也不算诟病,只是乱世之中,依旧能屹立不倒,脚下自然也踩着百姓的血罢了,这样的世家怎能教好后辈,教出来的怕也是自私自利之徒。
还不如从内瓦解,在付濯晴看来,世家女又或是世家子的惨烈,都是几十年的锦衣玉食应得的,她没救得必要,死了便死了,若能凭本事活在世上,也可以,她不会多嘴。
但想在她面前求饶,就必须将话说到她心坎上。
柳默陈双膝再次跪地,“民女有事启禀,烦请付大人听我一言。”
付濯晴打岔道:“沈司直还在看什么,将这几人都带回大理寺。”她一人可带不回地上所有人,只能先都带回大理寺,再做审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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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一日,边连瑱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收拾残败的海棠花汁液,再有一些时日他所收集的枯海棠汁液便够了,而且他早已找好让付濯晴也发觉不了之地先下手为强。
就是沐浴桶,他只需将海棠汁液一点点渗进浴桶内壁,热水舒缓身子的同时,毒也能缓缓进入体内发作。
边连瑱好不容易有一日无需去接付濯晴,他收拾完,自然闲闲坐在后院里,等着人回来一同吃饭。
暮色四合,府邸内一片寂静,只有前院炊烟袅袅,陈幸早早回到屋中泡澡,泡去一天疲倦,在乌春学堂授学一日,他便疲惫一日,不过日有所行,夜有所长进,陈幸也觉得自己懂得许多为人之理。
后院则边连瑱独自坐着,他原本是安分坐在台阶上吃一些果子先裹腹,可是从这个位子看到西府海棠树下的秋千空荡,他难免想起这个秋千还是付濯晴请人专程为她搭建的。
而他这个堂堂状元府二主人,居然还没坐过,边连瑱脑海被这一思绪渗透着,不由自主坐在秋千上。
不一会儿,他便左右扭头看着秋千,这秋千也不怎么好坐,也不知付濯晴为何如此喜欢秋千。
在边府也是,好像只有那个秋千上的她才会笑。
边连瑱瞬间摇摇脑袋,叹口气,可惜付濯晴浪费了他的心意,一意孤行要了他的命,他又岂能如她心意。
付濯晴还是照常时辰回来的,没晚丝毫,饭桌上,陈幸打探付姐姐今日是否顺利,毕竟是头一桩案子,至少要办得漂亮才对,为此他还特意吩咐东厨做了一顿好吃的来招待回来的付姐姐。
付濯晴瞧了眼边连瑱,这样值得庆祝的花前月下,话应该是杀人犯来问才显得她和他恩爱不是吗。
怎么能轮到她这个弟弟来问呢。
“相公,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庆祝呢,想得竟这般痴迷。”
付濯晴不止觉得在大理寺听到的事是乐趣,回到家中更是乐趣不断,比如就这样看着杀人犯不得不按着她的心思做事。
刚好消遣。
那柳默陈把什么都招供了,包括柳默陈知晓自己亲叔叔的私生女是被沈司直折磨死的,并将消息亲手传递给那私生女的生身母亲,以此换来她的自救。
柳默陈很清楚,母家把她当做一个联姻的工具,她有双亲,可似没有,女子嘛,世道为艰,她不怪自己双亲,也不怪自己,她只想救自己与水火,便借了私生女母亲之势。
因她知道,当今陛下乃女帝,为世间女子所容,必能将这些事情顺腾摸瓜,查个水落石出,柳默陈会坚强活到那一日,自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要母亲也不要父亲,她只要她自己高高兴兴活完这一生,而不是断送在所谓的相公手中。
这说辞的确撬动了付濯晴心扉,柳默陈放弃了母家嫁妆,什么都弃了,一切就想重新活出自我,这点她没什么可说的,毕竟人贵在有人格和自知之明。
柳默陈愿意放弃一切,去往城北给乌春巷的孩子授学还乱世罪过,这样杀人犯的日子也会松快许多。
付濯晴应了,意味着她也应了彻底帮柳默陈一把,将其的户籍从柳家挪出。
既然是帮杀人犯,这件事自然也要杀人犯前去解决。
边连瑱差点没将咽在肚子里的饭菜吐出来,他被付濯晴这么恶心一喊,浑身毛骨悚然的,一边是他的害怕,一边是陈幸还有家中下人盯着他瞧,那他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起身拿了酒来给她倒上。
“是啊,娘子出马,自然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得显原形。”
边连瑱说完,强颜欢笑的脸忽而转圜,直率笑着。
不知怎得,他竟也会偷偷看着她真挚一笑,简直是疯了。
付濯晴没看到这个笑,她一饮而尽的酒盏里,是爽快,一下扳倒了谋杀妻子的沈司直还有罪犯乔氏一家的痛快,还没在给那群妄想改朝换代的人留下把柄,她也算开了个很好的头。
总算能离她杀掉杀人犯更进一步啦,这酒自然是越喝越爽快。
付濯晴酒量是练出来的,边连瑱酒量也不算差,只有陈幸和几个下人已经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
付濯晴自顾自地喝,还时不时跟杀人犯搭话,“过一段时日,就是柳老爷的六十大寿,你去跑一趟,做完我交代你的事之后,乌春学堂会有人和你一同授学的。”
边连瑱使劲睁了睁眼,其实他没醉,只是看人有些晕,他看付濯晴好似脸上红晕遍地,一个头两个大,她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倒是他在阖眼弥留之际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坐在秋千上朝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