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连瑱在阖眼之际,察觉自己好似置身于一个风和日丽的盛春午后,眼前桃花朵朵开,温暖和煦的阳光穿过稀薄白云,扑落在他眼前,那个衣着桃夭色衣裙的女子,坐在秋千上,秋千前后轻轻摇曳,那女子的侧影欢快,空气中的桃香愈浓,仿佛要将他也变成一朵桃花。
仅仅一个侧颜,他还是认出了那名坐在桃花树下秋千上的女子,是他之前的心上人,一个时时刻刻能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付濯晴。
边连瑱不自觉伸手想要抓住这番美好景象,身子却一个激灵,两眼一睁,他发觉自己还倒在饭桌上,残余饭菜之气依旧萦绕在他鼻息里,周遭的一切皆是府里一切,甚至不知何时靠在他肩头上的陈幸,在他晃悠悠站起身后,应声倒地,翻了个身接着睡。
原来这仅仅只是一个梦,边连瑱努力摇摇头,一定是他最近去乌春学堂授学太累了,才会做个不切实际的梦,他怎会再度喜欢上杀过自己的人呢。
简直荒谬。
边连瑱一路回到自己屋中,他不曾进屋点过烛火,只得摸黑躺在榻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到了柳老爷生辰这日,已入五月,清风沁心醉人,遍地繁花,就连百姓身上的衣衫都浅薄几分,有了轻盈之姿。
边连瑱乘自家马车来到这柳府时,巧碰见宋大小姐和其夫君一同下马车,今儿是柳老爷生辰,这柳家可是遍邀城中贵族官员,因柳老爷年过三旬的儿子,终于在历经开朝科举之后,今岁一举夺榜,不容易啊。
官员嘛,今日自然不休沐,来的皆是官眷,当然除了宋大小姐那为妻是从的夫君,是以边连瑱在入柳府前,先找其打了个招呼,好歹他得给自己找个靠谱的伴儿,才好进去之后不丢付濯晴那新科状元的脸。
不管是柳府的人,还是官眷贵族世家,瞧不起他的占多数,一个倚着家中娘子一举高中郎君,瞧不起付濯晴这位女子在朝,自然也就瞧不上他咯。
想必这群官眷背地里没少听家中官人说些贬低付濯晴的话吧,
能一跃成为在场官眷里唯一的官眷郎君,他觉得这里的人应该羡慕他才对,毕竟付濯晴只有他一个夫君,家中和睦,至少没有后宅那些爱恨情仇。
边连瑱这样想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和宋姑爷一同踏进柳府内。
柳府内,红绸密锣,在这青天白日里好似火红晚霞般渲染,过来的宾客络绎不绝,一切热闹非凡,他环顾四周,皆为女眷或者家奴,正聊的热火朝天,自然无瑕顾忌他和宋姑爷。
宋姑爷本名宣奚。
宣奚双手搭在腹前,手肘戳了戳一旁的男子,听他娘子在家跟他说,今儿柳府会去位俊朗非凡的郎君,就是付状元的郎君,边郎君。
他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走之前娘子特意叮嘱他,要跟这位郎君走得近些,务必要把今日事办成。
“边兄可知今日所来的官眷及贵族世家家眷,若能一网打尽,怕是我金兰朝便彻底解决了难题。”
边连瑱被宣奚一戳,他收回横扫这里家眷的视线,看向宣奚,只听宣奚说完,他言不然,宣兄是宋大小姐所娶之爱人,并非氏族中人,在有些事的决断上会有将一切都杀光,便可永享安稳的心思,不足为奇。
但事实却不会如此简单,他和宣兄提步子上了一条暂时空无一人的长廊坐下品茶,“宣兄,这世上不存在彻底解决完一桩事,便能让我朝永享安稳,简言之能享盛世的前景也正如宣兄所说,需桩桩件件解决干净。”
这话深奥,宣奚恐就不懂这么多道理,不过有一点没错,事情最该桩桩件件解决之后,也许这代看不到,那后代总能看到太平盛世。
宣奚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晃着自己手中茶盏,“边兄胸怀,怪不得能成为付详议的心头好。”话早在坊间传遍了,说如今金兰城里最恩爱的夫妻是谁。
哪人不知是新科状元和其结发夫。
如今竟还有人变成佳话传唱呢,这事儿吧,边连瑱也清楚,毕竟他身边不仅有个好打听事情的陈幸,还有府上不省心的下人。
边连瑱强颜欢笑道:“宣兄说的是啊,不仅如此,我娘子知晓我喜爱授学,特意跟陛下禀明我愿意去城北乌春学堂给那里的孩子授以学识。”
宣奚提起茶盏一饮而尽,他瞧着边兄眉宇间害羞之气好似颇重,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娘子跟他讲过,这是因为边兄和付娘子年纪尚浅,在这方面阅历不多,才会害羞,等到了他和他娘子这个年纪,自然也就懂得什么叫做厚颜无耻。
宣奚一脸‘我懂得’的神情,也记得他娘子仔细叮嘱他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学习一下边兄素日是如何取悦付娘子的。
他好学以致用。
宣奚娘子无法亲身过来问之,这柳府不知道堂堂宋大人之女亲跑一趟,由他这位夫婿代劳即可。
“宣某有一事,想请教边兄一二,不知边兄可否详细告知一二?”宣奚特意卖了个关子,就等边兄这条鱼儿咬钩了。
因他也不确定似边兄这般脸皮儿薄的男子,是否会告知。
边连瑱细细品茶,这柳府的茶果真不错,怪不得就连那位嫁给罪犯乔氏的柳氏女都能赠予他上好的茶叶,他猜测付濯晴想救柳氏女一命,是因其想脱离柳府而活,不然他想不到她还有什么原因会救一个世家女,自然他不因付濯晴同等缘由而为选择为柳氏女过来走这一趟,单纯就是觉得其赠予他的茶不错。
然,他点头示意宣兄接着说之后,一口刚被他抿在口中的茶从他口中吐出。
宣奚觉得不至于,他不就问了一嘴,“边兄在夜里是如何伺候付娘子的,可否说上一嘴,宣某好取取经。”他甚至都从袖中拿出自行备好的纸墨打算写,一下就被边兄吐出来的茶水染湿了。
“不至于吧,边兄,你脸皮薄到你耳根子都红透了,你们好歹也是同床共枕半载有余的夫妻呀,竟还会这般害羞,你瞅瞅,小脸都开始红润了。”宣奚没见过此等脸皮薄的男子,真罕见,不由逗了两句。
他以为边兄脸皮薄,顶多就是听完不悦一会儿而已,谁知这边兄顺着耳根子一路红到下颚脖颈。
边连瑱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忽而脸上就跟火烧似的,他一口接一口温茶下肚,何用不管,脑海里还回想着那晚洞房花烛。
就是他从草席里醒来的头一晚,他身上红痕的由来。
那一夜,她盖着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盖头,一袭火红嫁衣,噢对,里衣袖口上也绣着盛开的海棠,那晚梨花压海棠,春宵值千金,竟折腾了半夜才入睡。
边连瑱一直找不到的海棠出处,忽而找到了,他一直知道自己对付濯晴是有情的,只不过这情被她一刀两端地斩了个干干净净,他对她的恨意上浮遮住了情意,他大概清楚了,他偶尔能嗅到的独属于她的海棠气息,其实就是他内心在依依不舍。
如今他找到了那抹馨香的由来,想必也算是彻底放下了。
边连瑱猛地咽了口茶水,连咳几声,也将刚脑海里的那一片淤泥咳出,脸上火气稍稍降下,他方道:“宣兄莫开这种玩笑了。”这种事即便有,也不能拿来说呀。
宣奚见状,虽没紧追猛打,但还是觉得他不应该放弃接着问,谁知他还没问出口呢,柳府就出事了。
顺着长廊下二人的视角瞧去,嫁给罪犯乔氏的柳氏默陈,带着刚下大理寺狱没一日的罪犯沈氏杀妻罪证,直接在柳府大院里跪下,任凭府上下人拉扯,就是不动身。
柳家老爷和夫人急忙出来查看,却只能捂住旁支默陈的嘴,不让其大声宣扬,就连这柳默陈的亲身爹娘都对其两耳不闻,甚至可以说是凉薄。
这柳氏外嫁女如今是罪臣之妻,众人生怕染上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纷纷远离。
边连瑱和宣奚见状,走到众人身前,宣奚不耐烦‘啧’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柳老爷如今对侄女对如此作风,看来家风不争啊。”
这话只能宣奚说,他娘子乃本朝最高官员之女,他的话在这儿分量自然是最高的,不过边连瑱紧接着奚落了句。
“就连这柳氏女最亲近的双亲,也躲在那边将其他未订亲成婚的儿女护在身后,丝毫不顾及眼前跪着的人,可见这柳府,人情冷暖自知。”
二人一唱一和的,宣奚便吩咐柳府下人松开其捂着柳默陈口鼻的手,柳默陈呼吸虽畅,但整个人缺氧一度窒息倒地,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爬到宋姑爷身旁,“求你帮一帮我那可怜的侄女,她是无辜被害得,柳家无一人愿意为她撑腰,这是助纣为虐,再求求你一定要告知宋大人和付大人,定要公事公办。”
柳默陈没死,只是昏厥过去,被宣奚带来的丫鬟架去他马车上休息,至于柳府的人,“大家也都看到了,一个连自己亲侄女和亲女儿性命的人,在这与大家虚伪与蛇许久,想必大家也了解了其柳府上下之心冷漠。”
宣奚只是一介寻常人,如若不是他娘子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早随死在战火纷飞的爹娘去了,他的行事作风颇有自家娘子风范。
他此番话一出,在场的官眷无一再敢逗留,纷纷离席,倒是贵族世家离去者不多,想来家风都差不多。
要么其中就有还想和柳府联姻的家族,其边连瑱不识得其相貌的男子站出,大放厥词,“这自古以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中郎君蒙了难,还回来让母家难堪,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出嫁从夫,这道理难道在场的后辈女子不明白吗?”
这话的目的就是震慑自家和别家还在场的未曾出阁的女儿,就该这样,为母家光荣一辈子,若所在夫家倒台,也千万要自寻了断,别拖累母家。
为官眷者走了,宣奚自然也就闭嘴了,娘子告诉他,他只能镇压为官眷者,若想镇压贵族世家,还得边兄出马,他就叉腰站在一旁给他撑腰。
边连瑱听罢,摇头似笑非笑,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众人,有为后辈待嫁小女者,身处最后不得妄言,也有身为父亲和儿子者沾沾自喜,依旧觉得这天下就是他们男子的天下,还有为母亲者,或看身后女儿,或看身前相公儿子、
他深深叹却一口气,“身体与发,授之父母,你们的恩德既从母亲身中来,却看不起母亲,妻子甚至自己的女儿,觉得天下人就都和你们一样可笑,你们是有什么丰功伟绩,让当今陛下不得不尊敬呢,还是家中有什么前朝免死金牌,依我看,都没有吧,那这番义正言辞说给谁听呢,难道是故意说给我和宋大小姐之夫所听。”
边连瑱嘴角拉扯一抹嘲讽,“如今你们的身份,可不比我和宣兄高贵,那刚刚说话这位叔兄,又是在指桑骂槐于谁听呢。”
他负手慢慢走过他们身前,“就算你们前尘是皇亲国戚、占尽风头的贵族世家又如何呢,而今天下可不是你们能当家做主的,有些时候别把自己男子看待,毕竟很多时候祸事都是男子闯的,锅呢都是女子擦。”
边连瑱说话也不讲究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反正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看不惯的人,又为何要给留面子,面子留给谁看呢。
话毕,边连瑱和宣奚就出了柳府门,至于柳府内的说教,他可管不了,也阻止不了一场场无力改变命运的女子被家族牺牲,每个人都有命数,她们又凭什么例外,如若自己都想不透,旁人多说无益。
二人直接将柳默陈送去城北乌春学堂后的木屋修养,宣奚给其留下了宋府几位武士看顾,还有一个贴身丫鬟。
今日学堂无人,边连瑱一早吩咐陈幸快马过来告知,今日无需上学堂,是以在他安顿好柳默陈之后,便和宣奚各自回家了。
柳府发生的事不算大,可以说是引起了官与贵族世家之间姻亲的一道屏障,他和宣奚今日登柳府门的目的,就是将柳默陈和那位已经死去的安禾瑛之事告知于众,有官若娶了世家贵族女,就算自己倒台,得到的下场只会是如今的柳府模样,不闻不顾,甚至冷眼相待。
想必这些个官眷无需在柳府听取,便会回到家中慢慢和自己郎君离心的,因官眷皆出自于贵族世家,她们在亲眼看到柳府如何对待外嫁女的,更会听说这两个外嫁女的郎君对其弃如敝履,慢慢渗透其中,便会有人的思想不断被撬动,一个难题也算是会慢慢从中瓦解。
午后,边连瑱难得睡得昏天黑地的,醒来夜幕繁星,他直接用过晚饭,在付濯晴亮着灯的书房门踱步许久,双手互搓都快冒热气了,才缓缓推文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