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耳机被人从右边猛地扯掉。
耳道骤然灌进冰凉的空气,像有人把冬天塞进鼓膜。
我抬头,发现自己不在六年级,而在高一(13)班最后一排紧挨着后门的“王座”
窗帘缝隙透下来的那条阳光,此刻正切在我的手背上,像一条灼热的戒尺。
教室后门被推开一条缝,班主任的声音比戒尺还硬:
“江泮离,下课来办公室。”
她站在白炽灯正下方,灯光像一把磨快的手术刀,把她所有轮廓都削得锋利。
黑色西装外套裹住窄肩,领口别着一枚暗银色领针,形状是一把小钥匙——每次她转身,钥匙就闪过一道冷光,像提醒别人:别想打开她。
短发齐耳,发尾烫出僵硬的弯,像两片合拢的刀片;额前刘海剪得太齐,遮住半道眉,却遮不住眉骨投下的阴影。
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在太阳穴里轻轻跳动;嘴唇薄,涂了哑光的枫叶红,说话时颜色一动不动,仿佛先被尺子量过。
最响的是那双高跟鞋——黑色漆皮,鞋跟细得像一根折断的粉笔,每走一步都在地面敲出一个惊叹号,把走廊敲成一串冰冷的倒计时。
我摁灭 MP3,屏幕熄灭前的最后一格光里,映出课桌左上角贴着的「距开学考 6 天」。
心脏突然加速,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秒表。
——回到现实。
我把耳机线绕了三圈,塞进桌兜最深处,像掩埋违禁品。
四周的翻卷声、咳嗽声、笔尖刮纸声同时涌上来,
把回忆里那二十厘米的银河压成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
前桌女生把刚发的数学周测卷往后传,
卷头红笔写着「76/150」。
铃声响起
我起身,双腿发麻,像踩在两块正在融化的冰上。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亮着白炽灯,
灯管嗡嗡,像刚才梦里那台老 MP3 的电流噪。
我推门进去,母亲已经坐在角落,
最靠窗的那把塑料椅,托着母亲孱弱的身体,
背光,脸却像被白炽灯从里到外照透。
她穿一件洗得发灰的藏青工装,袖口磨出毛边,线头像不肯离去的旧絮。
领口第一颗纽扣掉了,露出锁骨下一小块常年被安全带勒出的淤青,颜色深得像没拧干的墨。短发刚过耳,发尾焦黄,发旋处却顽强地支棱着几根白——像工厂夜班漏出的钢丝。指甲缝里嵌着黑机油,怎么洗都洗不掉,仿佛她整个人从齿轮里长出来。
她低头时,额前碎发垂落,遮住那双因常年熬夜而浮肿的眼睛;
可当她抬头看我,瞳仁里仍亮着一盏小灯,
那盏灯像夜班车间最后一台没关掉的机器,
亮得固执,亮得疲惫,亮得喊不出疼。
她的手机屏幕停在家庭群,
群里父亲发来一条语音:(带着明显的地方特色)
“我跟你妈妈,天天忙里忙外的,你弟弟还小也要人照护,是不是上课又开小差,别总想着学习之外的事情,读好书是你唯一的出路!”
和在家里时一样,自从一只耳朵几乎失聪,母亲还是没改掉声音外放的习惯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
连墙上时钟的滴答都像被掐住脖子
我看见母亲的手指在发抖,
指甲缝里嵌着夜班车间的机油,
像一道无法洗掉的罪证。
愧疚和难堪压住我的头,我微微抬起,见到未干的银丝划过母亲的脸庞
“妈,
班主任把成绩单推到我面前,像符咒,锁住那卡在喉咙的歉意
班主任的指尖在成绩单上敲了两下,像给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
“——江泮离,你妈妈今天特意请假赶来,不是来听你沉默的。”
那两颗钉子钉进耳膜,回声在颅腔里嗡嗡共振。
我抬头,看见母亲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背有细小的裂口,冬天的风一吹就渗血,像干涸河床里的毛细血管。
她努力让嘴角上扬,却在半途失败,嘴角停在一条尴尬的弧度,像被剪刀剪到一半的线头。
空气凝固成一块透明的胶。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胶里缓慢地挣扎:
——咚
——咚
每一次跳动都把倒计时往 5 天 23 小时 59 分推近一步。
班主任递过一支红色水笔,笔尖像一枚极细的注射器。
“写检讨书吧,家长签字。”
笔杆冰凉,像刚从冰柜里取出的金属棒。
母亲伸手来接,指尖在碰到笔杆的瞬间轻微抖了一下,那抖动的幅度只有 0.5 厘米,却足够让笔帽掉在地上。
咔哒。
声音在寂静里炸开,像夜半车间的机器突然重启。
我弯腰去捡。
笔帽滚到母亲鞋尖前——那双旧运动鞋的胶边已经开胶,露出灰白的帆布,像被岁月剥开的伤口。
母亲先我一步弯下腰,脊椎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在她低头的瞬间,我看见她后颈的发根处有一小片没来得及染黑的灰白,像一张被撕掉标签的日历。
她把笔帽递给我,指尖仍带着机油的淡苦味。
那一秒,我们指尖短暂相触,温度交换。
我闻到她袖口里藏着的夜班味道:铁屑、速溶咖啡、以及一丝丝无法被汗蒸发掉的焦虑。
班主任的声音再次落下:
“李主任说了,如果下次月考还是这个分数,重点班的名额就要让出来。”
这句话像一把钝锯,缓慢地锯过母亲挺直的脊背。
也是一泡冷水,瞬间让我清醒
我看见她肩膀微微塌陷,像被抽掉一根主梁的帐篷。
倒计时 5 天 23 小时 57 分。
办公室墙上的时钟秒针往前爬一格,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一枚极轻的钉子,钉进我们三人之间的空气,也钉进我的第六根肋骨。
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半度,像夜班后疲惫的机器:
“老师,我们会努力的。”
努力——
这两个字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铁锈味,落在地上,砸出一小片看不见的火花。
我握紧卷子,纸张边缘割进指腹,
疼
疼得让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原来疼痛也有保质期,
过期之后,会发酵成麻木,
麻木之后,会变成一种必须按时服用的日常
办公室门在身后阖上,像一枚被拔掉的针头,空气瞬间漏光。
母亲把那张签好红字的成绩单塞进我掌心,指尖的温度只停留了零点三秒,便匆匆收走。
“夜班不能迟到。”
她丢下一句,声音被走廊的风撕得支离破碎。
背影在楼梯口一晃,藏青色工装转瞬消失,像被机器吞回齿轮。
我攥着那张纸,塑料纸角割进虎口,疼,却不及喉咙里那股铁锈味来得真实。
走廊很长,白炽灯一盏接一盏,亮得刺眼,亮得像在审讯。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
——咚
——咚
倒计时 5 天 23 小时 47 分。
我推开教室后门
数学课正在进行,粉笔在黑板上刮出尖锐的白线,像锯片。
全班回头,目光齐刷刷钉在我身上,又迅速移开,像避瘟。
我低头,听见自己的鞋底在地板上拖出一声潮湿的「呲」。
回到最后一排。
椅子在坐下时发出一声老旧的叹息。
桌面摊开的练习册写满红叉,像一片被炮火犁过的雪原。
我把成绩单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塞进桌兜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掩埋分数。
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无限延伸,老师在讲极值点,声音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开口向上,最小值……」
粉笔头断掉,弹到我的课本边,白色粉末溅开,像一场微型雪崩。
我盯着那粒粉,看它慢慢融化在习题本的汗渍里。
心跳开始脱轨。
5 天 23 小时 45 分。
我听见秒针在血管里奔跑,每一步都踩碎一块薄冰。
耳朵自动屏蔽所有公式,只剩母亲那句话在颅内循环:
“夜班不能迟到。”
——夜班不能迟到。
——重点班的名额不能迟到。
——我的未来不能迟到。
可我知道,有些迟到早已写好结局,
比如我此刻低垂的睫毛,
比如桌面那道被指甲刮出的白痕,
比如母亲后颈那片来不及染黑的白发,
它们在沉默里一起倒数,
像一台无人按停的机器。
我低头,把额头抵在桌沿。
木质凉得像铁,像夜班车间里那台永远发烫的冲床。
倒计时 5 天 23 小时 44 分。
心跳声淹没所有定理,只剩一个念头在黑暗里放大:
——如果迟到不可避免,
那我宁愿在迟到之前,
先学会把疼痛折叠成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