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那半个冻硬的肉包子,在陈青禾袖袋里揣了整整一天,像个冰疙瘩,又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不时硌一下她的皮肤,提醒她刘氏祠堂里的古怪和刘老栓淬了毒般的眼神。

    还有石匠王瘸子那句模糊又清晰的醉话,这些事情不停往她脑子里钻,让她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好像还有什么更大的秘密没被发现。

    探亲回来的两个伙计,正在前铺敲敲打打,修补那半扇被砸坏的门板。

    声响聒噪,陈青禾却只觉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那几个字在耳边嗡嗡作响。

    抚恤金?贪墨?

    她捻了捻指尖,那点干涸的血迹早已不见踪影,但昨夜划破的痛感似乎还在。

    棺材铺是真的快揭不开锅了,婆婆的药钱、铺子里的用度、伙计们的微薄工钱……

    刘老栓扔的那点碎银子,只够塞牙缝,年前还有几笔收不上来的赊账,都是穷苦人家,她开不了这个口。

    翻箱倒柜,把铺面每个犄角旮旯又搜刮了一遍。

    几根半新不旧的寿衣银扣子,两个还算完整的陪葬陶罐,一把祖上传下来的破铜壶……这点东西,送去当铺,怕是连一串铜钱也当不出来。

    最后,陈青禾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口蒙了厚厚一层灰的小樟木箱子上。

    那里面,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最后一点东西。

    压箱底的几件半旧衣裳早就当了贴补家用,只剩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小包袱。

    她走过去,蹲下身,拂去灰尘,解开包袱结,里面静静躺着一对实心的铜烛台。

    分量很足,雕工还算精细,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之一。

    烛台被她擦过无数次,铜色透亮,在昏暗的角落里也泛着点微光。

    陈青禾的指尖在那冰冷光滑的铜器上摩挲了一下,就剩这点家当了,看来终究要没了。

    拿起烛台,用块粗布包了揣进怀里,那点分量沉甸甸地抵在心口。

    她没再犹豫,对前头喊了一声:“柱子,看着点铺子。”

    说完便裹紧了夹袄,顶着初冬凛冽的寒风出了门。

    街上行人稀疏,店铺大多冷清。

    穿过几家铺子,在这条主街的尽头,“永昌典当”四字匾额挂在两扇沉重黝黑的大门上,比周遭店铺显得更为气派沉稳些,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

    陆家的铺子。

    掌柜的陆明远,是外乡来的,瘸了一条腿,深居简出,和他有过交集的人都说这人心思难测。

    虽然两家铺子离的不远,但陈青禾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只听过些闲言碎语。

    说他从前似乎在郡县混过,后来遭了变故,才落脚这汝宁县,开了这家当铺。

    此人性情孤冷,眼神毒,做买卖最是苛刻,轻易占不了他半分便宜。

    陈青禾推开门走进去。

    光线有些暗,只有高高的木柜台后面吊着一盏油灯,投下来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四周木格柜里密密麻麻塞满了东西,衣物、器皿、农具、甚至还有卷成卷的绸缎料子……

    都是失了主人的典当物件。

    整个大堂空旷而压抑,脚步声踩在青砖地上都带着回响。

    柜台后只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是个耳聋眼花的老账房钱先生,他正低着头在昏暗的灯光下费力地扒拉着算盘珠子,噼里叭啦的响着。

    听见脚步声,他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在陈青禾身上。

    “陈、陈掌柜?”老钱的声音有些含混。

    陈青禾朝他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越过老钱的肩头,看向他身后一扇虚掩着的、通往内堂的小门。

    她知道陆明远多半在后面,她没作声,只安静等着。

    果然,那扇小门里传来脚步声,缓慢、稳定,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拖沓,像是鞋底在地上蹭过。

    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明远撩开厚布帘子走了出来。

    陈青禾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这位典当行的东家。

    他长相俊朗,个子很高,身形不算魁梧,甚至有些单薄,但却挺拔得如同一杆标枪。

    一条腿僵直,迈步时膝盖弯曲的幅度极小,脚掌落地的瞬间发出如同硬物磕碰的脆响,那支撑身体的深色木制义肢,包裹在深蓝袍子的下摆里,只在动作时才会露出一小截轮廓。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透着股难言的孤拗。

    那双眼睛十分锐利,里面没有半点温度,对视时仿佛能把人从皮到骨看个对穿。

    他就用这双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扫过老账房,最后落在陈青禾身上。

    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又在她那身洗得发白、袖口蹭着桐油的粗布夹袄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眼神才落在她怀里的蓝布包袱上。

    没有丝毫寒暄的意思,甚至没开腔询问。

    他一掀袍角,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木椅上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嘎”一声,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板式的规整。

    “当什么东西?”

    声音不高,调子平直,却自带一股穿透力。

    陈青禾没立刻回答,她把布包袱放到宽大冰冷的柜台上,推到他面前。

    柜台很高,她需要微微踮着点脚尖。

    陆明远伸出骨节分明、却意外修长的手指,拨开包袱,露出里面那对黄澄澄的铜烛台。

    他用指尖捏起其中一根,对着柜台上方暗淡的油灯举起来,细细地看,修长的手指在铜器古朴的纹饰上滑过,捻捻那光滑的铜身,掂了掂分量。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显得一丝不苟。

    昏黄的灯光给他的侧脸笼上一层暖色的光晕,却丝毫没有融化脸上的那层寒意。

    那双眼睛,在烛台的铜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深不见底。

    看过一根,他又拿起另一根,同样的步骤重复了一遍,两根都看过后,他将铜烛轻轻放回布包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黄铜鎏金累丝连珠纹烛台一对。”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铜的质地不错,雕工手艺繁复,纹路细密清晰,保存的还算完整,没有开裂缺损。”

    他顿了顿,指尖在其中一个烛台底部一处极其细微的凹痕上点了点。

    “只有这儿稍微有点磕碰,折价一成,表面鎏金也所剩无几。”

    陈青禾的心往下沉了沉,这人果然名不虚传,她出声提醒说:“这是实心的。”

    陆明远眼皮都没抬:“实心也不是纯金的,死当还是活当?”

    “活当。”

    陈青禾没有犹豫,这是她娘亲留着她唯一的东西了,她是一定要赎回来的。

    “三两半。”

    陆明远报出一个数字,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毫无波澜的报出货物的定价。

    “取票,按手印。”

    “三两半?”陈青禾的呼吸窒了一下。

    这对烛台的实价,她多少有些估量,绝不止此数!

    陆明远压价压得狠!

    她抬起头,正对上陆明远那双沉黑的眼睛。

    那里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仿佛她拿来的不是她母亲压箱底的唯一念想,而是件与其他旧物没有什么区别的累赘。

    这目光让她心头那股憋了一整天的无名火猛地蹿起一个小火苗。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争辩,却见陆明远忽然微微侧过身,探手到椅子旁边的矮几上。

    那里放着个紫砂茶壶和一个干净的白瓷茶杯。

    他要倒茶。

    就在他抬臂伸过去的瞬间,陈青禾的目光被他外袍袖口吸引。

    那袍子是极深的靛青色,细棉布,袖口磨损得有些毛边,洗得很干净。

    在他探手倒茶的时候,松垮挽起的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小臂内侧靠近手腕处一小片皮肤。

    在那苍白的皮肤上,一点极其突兀的朱红色,如同凝固的鲜血,赫然在目!

    那红色异常艳丽,质地浓稠,仿佛有油脂感。

    绝非寻常人家的印泥。

    陈青禾的心跳,在看清那抹朱红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刑部衙门文书专用的朱砂印泥!

    她男人当年在衙门帮闲时曾带回来一小盒,视若珍宝。

    说这印泥配方独特,色如鸡血,百年不褪,只有查办要案卷宗的刑部书吏才准配发。

    一个落寞的典当行瘸子东家,手腕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陆明远倒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似乎并未察觉陈青禾瞬间的凝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喝,只是将那杯茶握在苍白微凉的手里,似乎想用那点微弱的暖意焐着手指。

    “嫌少?”

    他放下茶壶,转向陈青禾,那双深邃的眼眸再次望了过来,里面清晰地映出陈青禾此刻微微紧绷的轮廓。

    陈青禾压下心头翻腾的惊讶,指尖的冰凉感让她头脑迅速冷却下去。

    三两半?

    这是把人往死里逼!

    她目光落到陆明远那条僵直的腿和靠在椅边的木制义肢上。

    那东西看起来很笨重粗陋,显然极不舒服。

    心头一转,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陆东家。”

    她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温度,在冷清的当铺里响起。

    “三两半……确实是不够,您看这样成不?”

    她停顿了一下,迎着他毫无波动的目光,继续说下去,语速不疾不徐。

    “您铺子里重物件儿多,周转起来又沉又占地方,我们开棺材铺的,别的本事没有,力气总还凑合。”

    “不如这样,您给我十两银子,权当在我铺子里多存了点‘力气’钱。”

    “您府上、铺子里、或是别的什么要紧处,什么时候有重物要挪要抬的粗笨活计,您只管开口,我铺子里伙计随叫随到,把这‘力气’使给您,算是抵了这利息。您看……我们这些抬棺材的力气,值不值当那点‘利息’?”

    她的目光坦然地直视着陆明远,甚至在他那条碍事的义肢上停留了一下,带着点“你懂我懂”的暗示。

    话说得很清楚了。

    十两不白给,利息也甭提了,换她家抬棺铺随时“免费”出人出力干活抵债。

    关键是,点明了她棺材铺的特长。

    有的是力气,尤其擅长抬“重物”。

    陆明远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

    那杯茶水纹丝不动,水面却清晰地映着他骤然沉凝的眼眸深处。

    四周寂静无声。

    老账房似乎也停下了算盘,空气中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里叭啦声。

    陆明远盯着陈青禾。

    她那副粗布夹袄下瘦削却挺直的肩背,还有那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带着豁出去的光,直勾勾地扎进他眼底深处。

    那点“抬棺材”的暗示,更是赤裸裸地敲在他最不便之处!

    他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时间仿佛凝滞。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明远突然松开了握着茶杯的手。

    那只苍白的手放下杯子,两根修长的手指却无声地移向柜台上那对铜烛台。

    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其中一根最粗壮的烛台柱身,仿佛在测试它的硬度,轻轻弹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回响。

    然后,他终于开口。

    “三两半。”

    声音依旧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另一只手伸向旁边放着的一锭五两足纹雪花银。

    动作从容。

    拇指食指捏起那锭银元宝。

    出乎意料,他没递给陈青禾,反而手腕一抖,将那带着冰冷沉坠感的银子,随意地朝柜台外、陈青禾身前的地上丢了过来。

    “啪嗒!”

    白花花的银锭在地上跳动了一下,滚到陈青禾脚边停下,上面清晰地沾上了一层薄灰。

    他看也没看那银子,只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在陈青禾脸上,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像是在宣判一笔交易最核心的铁律。

    “利息,照算。”

    柜台后幽暗的光影里,他那张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捏过烛台柱身的手指,在柜面上极其缓慢地地收回。

    两人视线胶着片刻,谁也没有移开,彼此的眸光在对方瞳孔深处无声探巡,似乎要从里面捞出点底细来,谁都不肯先别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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