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里那股子经年不散的旧纸潮气,混着陆明远眼底摇曳的烛台冷光,像团湿棉花,沉沉的塞在陈青禾胸肺之间,闷得人透不过去。
她缓缓弯下腰,指尖触碰到地上那锭还沾着自己脚边灰尘的银子。
她慢慢拢紧五指,将那点坚硬冰冷的棱角死死攥进掌心,咯的骨头生疼,这感觉和昨夜攥住刘老栓丢下的碎银子时一模一样,甚至更钝,更重。
陈青禾没再看那幽暗柜台后仿佛融进影子里的身影一眼,她揣着那块冰疙瘩,转身推开了永昌典当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寒意立刻隔着粗布夹袄也丝丝缕缕往里钻,冻得心口发紧。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陆明远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要么弯腰低头,捡起这沾了灰的“施舍”,要么这点情面也别留。
这笔债,她记住了。
回到棺材铺,天色已经彻底暗沉。
门板上昨夜被刘老栓砸出的破口,只潦草地钉了几块薄板子勉强挡风。
铺子里点着一盏比永昌当铺更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昏黄摇曳,只在柜台上方投下一小团幽深的光晕,四周堆叠的棺材在昏暗中影影绰绰,如同沉默的怪物。
柱子靠着柜台,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惊醒,见是陈青禾,忙揉着眼睛站起来:“掌柜的……您回来了。”
“嗯。”陈青禾应了一声,将怀里的银锭子轻轻放在柜台上。
油灯光下,那锭沾着灰尘的银子泛着冰冷的光泽:“这个,收好。”
柱子看着那整锭的银子,眼睛都瞪圆了:“掌柜的……这是你当回来的?”这可比预想的多多了!
陈青禾没解释,只问:“门修得怎么样?”
“能挡风了,”柱子闷声答,带着点怨气,“就是难看。”
正说着,铺子后院通前边的小门帘子被掀开,另一个叫二栓的伙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糙米粥钻了进来,看到柜台上的银子,也是一愣。
“有粥了?哪来的米?”陈青禾看向那碗稀薄的粥,米少汤多。
“张婆子送来的,”二栓把粥放在柜台上。
“说知道咱家困难……就、就一小袋陈米……”
他没说的是,张婆子眼睛红红的,话里话外都是念着没人给张屠夫打棺材。
原来昨夜冻死在城门洞里的老乞丐就是张屠夫,是陈青禾亲手修补的那具尸体。
张婆子是他媳妇,家里的钱都让张屠夫拿去赌了,现在人死了,连口薄棺的钱都拿不出,便想求陈青禾免费。
陈青禾看着那碗清汤寡水的粥,点了点头:“柱子,二栓,你们分着吃了。”
她转身走到那扇被钉的歪七扭八的薄木板子前,木板边缘参差,露出后面空洞的黑暗。
她伸出食指,用指尖沾了沾那点细碎的木屑,在鼻尖闻了一下,眼神幽暗下去。
“先睡吧。”她没回头,指尖的木屑被捻成了灰末。
这一夜,陈青禾几乎没合眼。
当铺里那点刺目的朱砂红印泥、陆明远锥子似的眼神和那句“利息照算”、刘家祠堂里的女尸、王瘸子醉醺醺的话……无数碎片在油灯熄灭后的浓稠黑暗里翻腾撕扯,让她神经紧绷。
天刚蒙蒙亮,前铺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如同鼓点砸落的敲门声。
不,不是敲门,是粗暴的拳头狠狠擂在门板上的钝响,混杂着刺耳的叫骂。
“开门!陈青禾!给我滚出来!”
刘老栓那破锣嗓子,隔着门都震得人耳膜发麻。
陈青禾瞬间睁眼,眼底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凉的清醒。
她快速套上外衫,拢了拢头发,走出内室。
柱子已经惊醒,惶惶不安地站在铺子中间,二栓也从后面跑了过来。
“开门。”陈青禾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柱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拔下了昨夜刚插上的粗木门栓,用力拉开那扇伤痕累累的门板。
门外的景象让二栓倒吸一口冷气。
刘老栓打头,身后跟着五六个刘氏宗族的壮汉,个个脸色铁青,眼带凶光。
刘老栓本人更是涨红着一张枯树皮老脸,脖子上青筋暴突,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喷溅进来。
“陈青禾!你个丧门星!克夫的贱货!你故意的是不是?成心要打我们老刘家的脸!打朝廷和知县大人的脸!”
他堵在门口,手指头几乎戳到陈青禾的鼻尖。
“给你棺材钱是看得起你!你倒好!给我们刘家的烈妇用那种破木头薄片子!那种破烂东西也能叫棺材?!狗都嫌寒酸!”
”赔钱,十两银子!“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跟着鼓噪起来。
“就是!赔钱!那棺材板上全是疤瘌!手一掰就掉渣!”
“棺材盖都翘着缝儿!停了一宿,祠堂里全是野狗的爪子印!差点把刘家嫂子的尸身拖出来!”
“我呸!狗屁棺材!那是装烂草的筐!”
“陈寡妇!你是存心羞辱我刘家满门!羞辱我们刚烈殉节的好媳妇!给我们祖宗脸上抹黑!”
群情激愤,指责声一浪高过一浪。
外面已经围了不少邻居,脸上神情各异:有看戏的,有惋惜的,更多的是一种猎奇的兴奋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砸门的拳头变成了七手八脚地猛推猛搡,那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柱子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想上去护着门,陈青禾却伸手拦住他。
她站在铺子门口,冷眼看着这群狂躁的恶狼,任凭那些恶毒的咒骂像冰雹一样砸在自己身上。
铺子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而挺直的轮廓。
刘老栓见她不吭声,只当她是吓得说不出话,更是气焰嚣张,他猛地劈手从旁边壮汉手里夺过一柄刀刃崩缺的柴刀!
“砸!给我砸烂这晦气地方!看这小寡妇还敢用破棺材糊弄人!”
刘老栓眼珠子赤红,挥舞着柴刀,嘶声厉叫,“砸!”
门外的汉子们得了令,如同疯狗般冲上前!柴刀狠狠劈在门板上!
“砰——!”
“咔嚓——!”
“哗啦——!”
粗劣的木片应声碎裂飞溅。
勉强钉上的薄木板首当其冲,被砍成碎片;门板上原有的裂口在狂暴的外力下彻底崩塌。
半扇门板被硬生生砍断!粗大的门框也森然倒翻。
浓重的灰尘混合着木屑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直咳嗽。
铺子里那盏可怜的油灯也被震得剧烈摇晃,光影疯狂扭曲,倒影着已经疯魔的人心。
柱子吓得抱住头蹲在墙角。
二栓惊叫着想往铺子深处跑,却被一根飞旋的碎木屑狠狠扫过眉骨,立时拉出一道血口子。
陈青禾就在这木屑横飞、拳脚交加的风暴边缘。
她没有躲。
一块尖利的厚木片,带着呼啸的力道擦过她额角!
剧痛传来!
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立刻顺着鬓角滑落,流进她冰冷的耳廓里,带着铁锈的腥气。
另一块飞溅的木茬,狠狠撞在她下意识抬起挡在脸前的小臂上,隔着单薄的夹袄,钝痛瞬间蔓延。
她没有叫,甚至没有去擦脸上的血。
指尖沾上一点刺目的殷红,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异常显眼,她垂下眼睫,看了看指尖的血。
铺子里一片狼藉,新修的薄板全部稀烂,半扇门几乎垮塌,碎裂的木头掉了一地。
愤怒的砸打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见血而停顿了一息。
刘老栓和那帮汉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站在木屑残骸里,像是打了胜仗的豺狗,死死瞪着灰尘中心站着的那个瘦削身影,等着她哭号求饶,等着她瑟缩崩溃。
陈青禾抬起了头。
血线划过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颊,在下颌悬停片刻,一滴血珠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地上。
她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恐惧,只有一种极度的疲惫之下沉淀的冰冷。
众人被她的模样惊的心里有些发毛。
她往前迈了一步。
只一步。
就让刘老栓那几个汉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脚跟。
陈青禾的目光,掠过满地狼藉,掠过缩在墙角流血的二栓和柱子,掠过刘老栓手中往下滴血的柴刀,最后落回到刘老栓那张因狂怒和施暴而扭曲充血的老脸上。
然后,她忽然扯开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冰冷、讥诮。
“薄?赔钱?”
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粗重的喘息,清晰地刺入每个人耳中。
“刘伯公,”她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额角伤口滑下的、即将滴落的血珠,那动作悠闲得如同在整理鬓发。
“那棺材不是您老人家自己选的嘛,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她顿了顿,看着刘老栓那双浑浊的、尚残留着疯狂和一丝茫然的眼睛,语调陡然拔高了一度,清晰异常。
“难道是朝廷那贞节牌换来的三十两白银没拿到手?”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了一度,清晰异常,敲醒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还是你太贪了?三十两抚恤金都不满足,还想榨干刘家媳妇最后的利用价值,所以才跑我这里勒索。”
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精准无比地刺向刘老栓。
他脸上的狂怒和得意瞬间凝固,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赤红的血色“唰”地褪尽,褪成死人般的青灰,喉结像被扼住般剧烈滑动,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不只他,那几个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汉子,也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里的凶光熄灭,只剩下愕然与不解。
门外原本围观的邻居瞬间炸开了锅。
嗡嗡的低语像无形的波纹猛地扩散开去,充满了惊疑、对“三十两抚恤金”这个天文数字的震撼,以及对刘老栓贪墨行为的本能反感。
“三十两?”
“乖乖……”
“知县老爷知道吗?”
“刘家心真黑……”
陈青禾甚至没有再看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刘老栓一眼,他这心虚至极的表现,无疑间接证实了刘家媳妇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铺子里那盏油灯被激荡的气流吹得“噗”一声灭了。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铺门口陷入一片昏暗的混沌。
在那片昏暗深处,似乎有一道极其幽深的目光,透过街对面不远处“永昌当铺”二楼那扇半开半掩的窗户缝隙,无声无息地穿过来,落在陈青禾被血污和木屑弄得脏乱不堪的额头和挺直的脊背上。
那目光无声无息,带着让人无法察觉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