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栓被族人拽走时,魂儿都快没了,铺子外的墙上,还粘着街坊们嗡嗡的议论声。
“陈寡妇那薄棺材,可把刘家的脸都丢光了!”
“三十两抚恤银子,就这么买了条人命?”
更难听的还在后头,说刘寡妇半夜在祠堂哭,是陈青禾的破棺材把她阴司的路都给堵死了。
陈青禾额角的伤口火辣辣的,结了层薄痂,稍微动一下就扯着疼。
粗布衣襟上那块暗红的血印子,看着格外扎眼。
铺子里新劈开的木头屑混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柱子端来一盆凉水,水里拧了块粗布巾子,怯生生的递过来。
陈青禾没接,摆了摆手,眼睛盯着门边那堆乱糟糟的木屑,还有半口没完工的薄棺。
那是给老乞丐收殓用的,盖板歪在一边,像张着半截黑洞洞的嘴。
她蹲下身,捡起一块尖利的木茬,上面还凝着发黑的血,指尖蹭过粗糙的木面和那片干血,就跟摸着啥烧手的罪证似的。
柱子在旁边看着,二栓捂着头上的伤,血还在往下滴。
陈青禾哑着嗓子说:“把门先顶上,二栓头上的伤,拿草灰摁住。”
日子还得过。
死人得埋,活人得活。
她从角落里拖出一桶老桐油,粘稠得跟黑色膏药似的,又抓一把生石灰粉,兑上水,拿根秃了半截的木棍使劲搅和。
“噗噗”的声响里,刺鼻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
正在她费力地撬油桶盖子,沾了一手黑油,准备去糊门板上的窟窿,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冷不丁从墙根下飘了过来:“陈掌柜倒是勤快。”
陈青禾手上的活计没停,刮桐油的动作反而更重了些,把门板上一道大口子糊得严严实实。
她眼皮都没抬:“门板不值几个钱,人,死得值钱。”
是陆明远。
她听出来了,不用抬头都知道是他。
那人就杵在巷子背阴的地儿,一身靛蓝旧袍子,拄着根粗笨的木头拐杖,一条腿僵直地支着地。半边脸隐在高墙的阴影里,半边脸被巷口漏进来的光打着,看着跟从旧画里剪下来的纸人似的,苍白得没一丝活气。
那双眼睛却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铺子里,最后落在角落那口盖板半开、黑洞洞的薄棺上。
静了几息,陆明远思索后,再次开口。
“刘家那个。”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掉进瓷碗里。“不是饿死的,也不是自个儿上吊死的。”
铺子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柱子咽口水的声音。
陈青禾搅油的手顿了顿,油膏黏糊糊地粘在指头上。
她慢慢直起腰,后背对着他,声音哑得像被树皮刮过:“陆东家,典当行今儿个改收尸了?”
陆明远没接这话,往前挪了半步,木头拐杖“笃”的一声戳在青石板上。
这一下,他整个人都走出了高墙的阴影,全浸在巷口那片惨白的天光里。
“尸体你见得多了,上吊的尸首是什么样,你应该知道吧?”
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扫过门板,又落在陈青禾的额角和身后的薄棺上。
“刘家媳妇死的前一天才被刘老栓狠狠揍过,我估计她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
“上吊的绳子,得系在喉头下头一寸的地方。人往前一栽,舌头往后一压,立马就闭过气了,脖子上该留下深而窄的‘八’字印子,压得深,皮都得绽开,没大力气拉扯,哪能成?”
他说得像在念一张没字的尸单,陈青禾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通红,像两根刚磨过的钢针,直扎向陆明远。
陆明远脸上连个眉毛都没动,只接着说:“可刘家祠堂里躺着的那位,脖子上缠的布带子松松垮垮的。饿死?我看,就是随手扯了块布糊上去的,倒像急着给凶手遮羞。”
话音未落,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摸了摸木头拐杖顶端的乌木柄。
“她?一个不久前还打听哪里有赚钱活计的人,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杀?况且她已经有身孕了。”
陆明远的话像针一样扎人。
陈青禾的呼吸都停了一瞬,捏着桐油木片的指节,已经攥得死白,油乎乎的黏腻感和着汗,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动了,动作慢得像是怕惊着什么,一步步走回铺子深处,停在墙角那口空着的薄棺边。
这是给老乞丐预备的,棺材板还靠在旁边。
柱子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陆明远那双眼也紧紧盯着她。
陈青禾伸出沾满桐油的手,冰凉的指尖划过棺材粗糙的内壁,声音低得像从棺材缝里钻出来的木头渣子:“刚死的人,身子硬得跟冰坨子似的,手指头按都按不进去,脖子僵得很,得过四五个时辰才会软和。”
她抬起头,“刘家新妇抬进来的时候,脖子硬得像根铁条,那口薄棺材小得可怜,垫的草席子薄得跟纸似的,人躺进去,从头到脚,硬得笔直。”
她猛地抬起手,沾满黑油的右手张开,五根手指的形状在油污里显得异常清晰,指节分明,细长有力:“自缢的人,脖子肯定往前伸,下巴往上扬……可她呢?”
“她喉结下面那块骨头,梗得比棺材板还直!”
“再说勒痕。”陈青禾看着陆明远的眼睛,“是男人勒的,还是女人?”
陆明远搭在拐杖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男人勒人,”陈青禾的五根手指猛地一抓,指骨在油污里发出“咯吱”的轻响。
“五指张开,使劲儿扣扯,那指痕,少说也得有四指宽。”
“女人要是慌乱中勒人,大多用两根手指去钩,指痕又窄又深,再加上死人临死前肯定会抓挠、踢腾,多少会留些痕迹。”陈青禾的声音压得极低,脑中仔细分析。
“可刘家嫂子那脖子上......”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只、有、淤、肿。”
巷子里静得吓人,连远处街市的喧闹都像隔了层厚布。
陆明远微微歪了歪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丝笑意取代,眼底那点若有若无的审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嗒。”
一声轻响,陆明远袖管里不知何时捏着的一个半旧黄铜顶针,掉了下来,“当啷”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顶针式样古朴,内壁模模糊糊刻着两个蝇头小字,后面那个“氏”字已经磨得快看不清了,只能勉强认出前面是个“刘”字。
巷口的阳光正好照在顶针上,也照亮了陆明远低垂的脸。
与此同时,陈青禾脚边那根搅桐油的秃头木棒,也“噗通”一声滑进了黑漆漆的桐油桶里。激起一圈浑浊的涟漪,涟漪中心,隐约泛起一点模糊的油晕,像一个被桐油死死糊住的“冤”字。
陆明远弯腰捡起那枚铜顶针时,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扶着拐杖站起来的动作顿了顿,指腹蹭过顶针内壁的“刘”字。
“陈掌柜这手艺。”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放缓了些,“给活人打棺材么?”
柱子缩在墙角,攥着草灰的手直抖,草灰簌簌落了二栓一头。
二栓疼得龇牙咧嘴,偏要凑过来小声说:“掌柜的,那刘家嫂子……我前几日给她送粥,她还跟我笑来着……”
“闭嘴!”陈青禾猛地转头,声音里带着股子狠劲,二栓吓得缩了缩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凶,喉结动了动,放软了些:“去后堂把草席收了,别在这儿碍眼。”
二栓颠颠儿跑了,柱子还僵着,陈青禾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木片:“陆东家今儿个来,是专程查尸,还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顺便收账?”
陆明远没接这话,把顶针捏在手里转了转,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刘家那口薄棺,是你做的?”
“是。”陈青禾坦然承认,“松木板子,石灰填缝,最多使三天——”
她突然冷笑一声,“怎么?你也是来骂我的?”
“骂你?”陆明远眉峰微挑,“这是哪儿的话?”
“刘老栓走了以后,有好些人无缘无故上门骂我们掌柜的!”柱子忍不住插嘴,又吓得赶紧捂住嘴。
陈青禾瞪了他一眼,柱子立刻缩成一团。
陆明远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陈青禾额角的伤口上:“这伤,是刘老栓打的?”
“不小心撞门框上。”陈青禾摸了摸结痂的伤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是想讹钱罢了。”
“钱?”陆明远嗤笑一声,“刘老栓是怕你殓尸首的时候发现什么蹊跷,所以先下手为强了,想给你个下马威,让你闭嘴。”
他往前挪了两步,拐杖尖几乎戳到陈青禾脚边,“你当真要掀了这层窗户纸?”
陈青禾没退,反而迎上一步:“掀不掀的,尸首自己会说话。”
她指了指后堂,“二栓送完草席回来,我带他去衙门报案。”
“报案?”陆明远突然笑了,笑她天真。
“县太爷的女婿,是刘家老三的表舅。”
“陆东家,”陈青禾看着眼前这人笑起来更俊秀的脸,“您手里的顶针是刘家媳妇的吧?”
陆明远摸顶针的手顿住了。
“没错。”他承认道:“七日前,她去我铺子里当了它,说要凑钱回娘家那边找个营生做。”
“她才嫁过来多长时间,丈夫就死了,你觉得刘家人能这么轻易放她回去吗?”
陈青禾没有说话,她蹲下身,捡起那根搅桐油的木棒,从油桶里捞出半截,用力插在地上,木棒立得笔直,像根没立稳的棺材榫头。
因为她知道刘家媳妇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她也一样。
所有嘲笑、谩骂、诅咒,都是家常便饭,婆家的人更是不会放过你,因为他们都觉得是你克死了他们儿子。
女子在这世道生存着实不易。
“你要是想为这些女子争一席生存之地。”陆明远突然说,“我陪你。”
陈青禾抬头看他。
他的脸还是苍白的,可眼里有了丝活气,像块冻了多年的冰,终于裂开条缝。
陈青禾抹了把脸上的汗,顿了顿才出声应答:“好。”
她想将那吃人的牌坊化为灰烬,想将压在女子身上的纲常除去,同样也想为自己争出一片天。
陈青禾把柱子和二栓叫过来:“把我那口新刷的桐油棺材送去刘家,刘家嫂子该睡个像样的。”
陆明远露出一丝笑意,不易察觉:“陈掌柜,你这棺材铺,开的不是木头铺子,是良心铺子。”
陈青禾没接话。
她望着巷子口透进来的光,把额前的乱发撩到耳后。
风里飘来桐油和石灰的气味,混着远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倒像是这世道,终于有了点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