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和陆明远达成同盟。
陆明远算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为女性发声的男人。
经历了刚才的对话,好像他们两个刚开始见面的剑拔弩张在一刻莫名的消散了,双方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
陈青禾弯腰捡木棒时,袖口蹭到地上的桐油,黑黢黢的黏在青布衫上。
陆明远忽然伸手,指尖捏住她袖角被油浸透的布:“这料子不经蹭。”他的手虽凉,但稳得让人安心。
陈青禾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光,那光不是热的,却也能把人心里的冰碴子慢慢焐化。
陈青禾下意识要抽回袖子,陆明远却先松了手,拐杖在地上轻扣一声,“上个月,刘老栓拿着一个玉扳指来当,说要换五十两银子。”他扯了扯嘴角,眼尾微挑,“那扳指是他侄媳妇的丈夫给的。”
陈青禾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木棒,她轻叹了一声。
“我查过,刘老栓欠了三百两。”陆明远的声音沉下来,“催债的放话,再还不上就卸他一条腿。”
话音顿了顿,他忽然抬眼,“你在棺底凿了个暗格,里面放了木刻像,对不对?”
陈青禾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那口棺材。”陆明远笑了,意有所指的比了个手势。
“你在棺盖上刻了朵极小的梅花,是给死者的记号。”
陈青禾伸手拍了拍手上的脏污:“你倒是看的仔细。”
“你给死人刻梅花的记号,我给活人记贪腐的账。”陆明远转身要走,又回头看她,“也算合作愉快。”
后堂传来脚步声,柱子抱着新刷了朱漆的棺材走出来,二栓跟在后面,手里举着块新写的牌位,纸角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个歪歪扭扭的“刘”字。
“刘家嫂子叫春枝。”
陈青禾接过牌位,指尖在"刘"字上顿了顿,到底没改,只把牌位塞进二栓手里,“记牢了,往后上香时喊全了她名儿。”
二栓点头,攥着牌位和柱子一起出去了。
陈青禾站在原地,看着陆明远拖着那条僵硬的腿挪出门去。
夕阳斜斜切进门槛,在他肩头镀了层金边,那点义肢磕碰青砖的细碎声响,很快便被穿街而过的晚风揉散了。
当天夜里,雨来了。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是憋足了劲的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铺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的。
陈青禾裹着薄被坐在榻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雨声。
额角的伤口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脑子里却一遍遍过着“速装棺”的榫卯结构图。
那是她爹当年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暴雨天抢时间入殓用的,她接手铺子后改良过几次,榫头更小更密,滑槽也开了暗扣,只是……一直没机会真正派上大用场。
雨越下越大,砸得人心烦意乱。
就在她以为这鬼天气不会有人上门时,铺门被擂得山响!
“开门!陈掌柜!救命啊!开开门!”
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在外面嘶喊,拳头砸在门板上的声音又急又重,混杂着风雨的咆哮。
柱子惊得从屋里出来,陈青禾已经先几步冲到门边,拔下门栓。
门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雨水顺着他打绺的头发往下淌,糊了满脸,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透着绝望的惊恐。
“陈掌柜!求您!救救俺娘!”
男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门槛外的泥水里,泥浆溅了他半身。
“俺娘她……刚咽气!雨太大了棺材抬不回去啊!人停在外头要淋烂了!求您行行好!给俺娘装殓了吧!就在前头巷口!求您了!”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砸在泥水里砰砰作响。
陈青禾被风雨吹得眯起眼,没去扶那男人,只侧身让开:“柱子!拿油布!跟我走!”
柱子慌忙抓起墙角一卷厚重的防水布,又抓了两顶破斗笠。
陈青禾自己则快步走到铺子最里面,弯腰从一堆杂物底下拖出一个半人高的长条形木箱,箱子很沉,她咬着牙才拖到门口。
“拿着这个!”她把箱子塞给柱子,自己抓起斗笠扣在头上,又扯过一块油布裹在身上,一头扎进了门外泼天盖地的雨幕里。
风雨大得吓人,斗笠根本挡不住,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
陈青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那哭嚎的男人往前跑。
巷子口不远,拐个弯就到。
昏暗中,只见一辆破旧的板车歪斜地停在泥水里,车上用草席盖着个人形,草席早已被雨水浸透,塌陷下去,露出底下僵硬的轮廓。
板车旁边,一个同样湿透的半大孩子正跪在泥水里,抱着草席下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声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
“奶奶……”
陈青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废话,直接对柱子吼:“油布!撑开!挡雨!”
柱子手忙脚乱地抖开那卷油布。
油布刚浸过雨,又沉又涩,他一个人根本撑不稳,陈青禾上前一步,和他一起死死拽住油布的两角,勉强在板车上方支起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间。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油布上,汇成小股水流往下淌。
“把箱子打开!”陈青禾又吼。
柱子赶紧放下油布角,蹲下身去开那个长木箱。
箱盖一掀,里面赫然是一堆长短不一的厚实松木板,板子边缘都开好了榫卯接口,还有几根带着滑槽的金属条和一堆大小不一的楔子、木销。
陈青禾松开油布,一步跨到板车前。
她没去管那哭嚎的孩子和手足无措的男人,直接掀开了湿透的草席,底下露出一张苍老浮肿、毫无生气的脸,眼睛半睁着,浑浊无光,尸体僵硬,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更显惨白。
“搭把手!抬起来!”陈青禾对那男人吼。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慌忙和柱子一起,在陈青禾的指挥下,费力地将湿透僵硬的尸体从泥泞的板车上抬起。
陈青禾看准位置,从木箱里抽出两块最长的底板,迅速并拢,榫头对准卯眼,双手用力一推一压,“咔哒!”一声轻响,两块底板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她动作不停,又抽出两侧的立板,榫头对准底板预留的滑槽,用力向下一按,“咔嚓!”立板嵌入滑槽,紧接着是头尾挡板,同样的榫卯结构,嵌入,按压。
她双手翻飞,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板在她手里像是活了过来,榫头寻找卯眼,滑槽咬合金属条,楔子精准地敲入预留的销孔。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她也只是用力眨一下,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楔子!这里!”她头也不抬地命令。
柱子慌忙抓起一根木楔递过去,陈青禾接过,反手用随身带的短柄木槌,“咚”地一声,狠狠砸进一个预留的销孔,木楔瞬间吃进木头深处,将两块关键侧板死死固定。
风雨咆哮,油布被吹得哗哗作响,几乎要从柱子手里挣脱。
那男人和半大孩子都看呆了,忘了哭嚎,只张着嘴,看着陈青禾在狂风暴雨中,如同变戏法一般,将一堆零散的木板,飞快地组装成一个长方的、坚固的……棺材雏形!
“最后一块!顶板!”陈青禾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她抓起那块最宽厚的顶板,榫头对准两侧立板顶端的滑槽,双臂猛地向下一压!
“咔哒!”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咬合声响起,所有的榫卯在这一刻完美闭合,一口粗糙却异常坚固的松木棺材,赫然出现在风雨飘摇的巷口,前后不过半刻钟!
雨水冲刷着新成型的棺木。
陈青禾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隐隐作痛。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向那男人:“抬进去!”
男人如梦初醒,和柱子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老妇人的遗体抬起,放入那口新成的棺材中。
尸体放进去的瞬间,那半大孩子“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扑到棺材边。
陈青禾没理会,弯腰从木箱底层抽出几根备用的长木条和绳索,动作麻利地在棺材两侧绑好抬杠。
她试了试牢固程度,这才直起身,对那还在抹眼泪的男人道:“抬稳了!跟着柱子走!回铺子!”
柱子在前头引路,男人和那半大孩子一前一后抬起棺材。
陈青禾在后面扶着棺尾,沉重的棺材在风雨中微微摇晃,却异常稳固,没有一丝散架的迹象。
回到铺子,卸下棺材。
那男人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对着陈青禾砰砰磕头:“陈掌柜!恩人!您是大恩人!要不是您……俺娘……俺娘就得淋烂在雨地里了!俺给您磕头了!”
他哭得语无伦次,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得通红,那半大孩子也跟着跪下,抽噎着说不出话。
陈青禾累得有些脱力,靠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喘气,她摆摆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起来,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她看了一眼棺材里安静躺着的老妇人,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在僵硬的身体上,显得更加瘦小可怜。
“柱子,去后头灶上,烧点热水,找两件我娘留下的旧衣裳,给老人家换上。”
柱子应声去了。
那男人还跪在地上,脸上雨水混着泪水,满是泥污。
他抬起头,看着陈青禾,嘴唇哆嗦着,脸上是绝望的灰败:“陈掌柜,俺没钱,买不起好棺木……这口速成的……俺也……”他羞愧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俺娘苦了一辈子……临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铺子里只剩下男人绝望的呜咽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