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建康城的晨钟还未散去,赐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乌衣巷。
“听说了吗?谢家那个小郎君求到了尚主的圣旨!”
“哪个谢家?”
“还能有哪个?陈郡谢氏的谢临风啊!”
“就是那个整日追在疏桐公主身后的谢家郎君?”
朱雀桥头的茶肆里,几个士族子弟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王砚之端坐其间,墨发以素银簪松松束起,额前碎发垂落,衬得面容清俊温雅。此刻他却眼底情绪翻涌,手中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细纹,碧绿的茶汤顺着他骨节分明却不显凌厉的指缝,滴落在月白袍角上。
“王兄?”身旁友人小心唤道。王砚之这才抬眸,目光温和如春水,并无半分不耐,只轻轻颔首示意。
王砚之恍若未闻,垂眸时眼睫纤长如蝶翼轻颤,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想起上月重阳宴上,疏桐公主还亲手为他斟过一杯菊花酿。那时她指尖沾了酒液,在案几上无意间画出的半阙《兰亭》,至今还刻在他心里。
“谢临风”王砚之轻声道出这三个字,仿佛在咀嚼某种苦涩的药材。那个被公主明明白白嫌弃的纨绔,凭什么?
谢府
寅时三刻,谢府中门洞开。十七岁的谢临风跪在祠堂前,看着父亲谢琰亲手为那只白额雁系上红绸。
“父亲,时辰到了。”谢临风第无数次整理腰间玉带。这是他第一次穿戴全套公服,连蹀躞带上的金钩都反复擦拭了三遍。
谢临风望向庭院中那只被红绸系住脚的雁,大雁的羽毛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恍惚想起十年前那个雪日。
那时他才七岁,裹着厚厚的狐裘,像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跟着父亲入宫赴冬至宴。殿内银丝炭烧得正旺,满是蜜饯与熏香的甜暖,可他的目光扫过闹哄哄的贵女们,却偏偏落在了窗边——
元疏桐穿着杏色绣梅袄裙,墨发用支莹白的小玉簪绾着,两缕软发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她的小脸还带着孩童的圆润,却已瞧得出秀致的眉眼轮廓,唇瓣是淡淡的粉,像刚绽的桃花瓣。最难得是那双眼睛,清凌凌的,像是盛着两汪刚融的雪水,安安静静落在手中书卷上,连旁侧贵女们嬉闹的笑声都未曾惊扰她分毫。她就那样坐着,背脊挺得细细直直,指尖轻轻捏着书页边缘,翻页时动作轻得像怕惊着纸,周身仿佛裹着层软乎乎的光,让满殿的热闹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父亲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那是你皇后姑母所出的疏桐公主,比你年长一岁,莫要惊扰。”
可他却看呆了,心里像被小羽毛轻轻挠了下,软得发痒。别的孩子都在追着抢点心、闹着玩投壶,唯有她安安静静待着,连烛火落在她睫毛上的小阴影,都觉得好看。他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只天真地想着:这个公主姐姐真好看,又这么乖,要是能一直跟她在一起就好了。
也是从那天起,他总盼着入宫,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读书的模样,或是听她跟皇后说几句话,都觉得心里欢喜。再后来,有时是躲在廊柱后,看她在太学里握笔练字,一笔一划虽还稚嫩,却已有了清隽的风骨;有时是蹲在御花园角,见她蹲下来给小麻雀喂食,温馨的画面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岁月静好;还有次见士族子弟刁难宫人,从容不迫地引经据典反驳,把人说得哑口无言,眼底却没半分戾气,只满是认真。
原来她不只是初见时那个娴静的小模样,还藏着这么多好——有能让人静下来的温柔,有提笔写字的才情,还有一颗守护的善心。
这些细碎的画面一点点叠在心头,像颗颗小糖,从最初那一眼的心动,慢慢攒成了后来满心满眼的牵挂。他对她,从来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从七岁那年雪日的惊鸿一瞥开始,被她吸引,又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为她的卓越才情与美好秉性深深打动,最终情根深种,再也放不下。
“发什么愣?”谢琰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吉时已到,该去公主府了。”
午时的日头正烈,谢家纳采的车驾停在了公主府门前。三十六担缠着红绸的礼盒排出三里远,最前头是那只系着红绸的白额雁。
“公主殿下正在习字”,青黛立在阶前,“请谢司徒将纳采之礼交由奴婢转呈。”
谢琰正要开口,谢临风却突然上前:“这是我亲手猎的雁,羽毛半点未损……”话音未落就被父亲严厉的眼神制止。
府内,元疏桐正在临《洛神赋》。笔尖在“凌波微步”四字上顿了顿,墨汁晕开一小片。
“殿下,谢世子说……”
“听见了。”她搁下笔,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上巳节。谢临风追着她的轿辇跑了半座城,只为送她一枝刚开的桃花。后来那花枝被她扔进了御河,可少年在岸边呆立的身影,却在她余光里停留了许久。
府内隐约传来古琴声,是《幽兰》的调子。谢临风记得元疏桐十二岁那年,就是弹着这首曲子,把他送的玉佩随手赏给了身边的侍女。
“青黛”,她突然开口,“去告诉谢司徒,来日本宫会按制回礼。”
门外的谢临风听到传话,眼睛一亮。他解下腰间玉佩:“这是我生辰时得的,能否……”
“世子自重”,青黛后退半步,“殿下说了,只收纳采正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