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族…九尾狐…
听到柳祀这样说，扶栖骤然想起曾在门内典籍中读到过，万年前的大战后，冥族被封印在神话大陆正中的大泽之下，与人神分隔，九尾狐帮助冥族，被视作堕神，同样被封禁在此。
冥族修炼灭神法术，小七岂不是凶多吉少？
扶栖接过尾羽，只觉天地倒悬，竟有些站不稳，她定了定心神，望着柳祀，神情悲戚：“师叔，现在我应该怎么办？”
“我自出生就与小七一同长大，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一定要救她，请师叔帮我！”
“莫急，此事事关重大，待我与佑河商议一番，有他出面，雀小七也可多几分平安回来的可能。”相处百年，扶栖第一次见柳祀露出如此苦恼的神情，往日里，天大的事情，这位师叔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
“我这就去禀明师父！师叔，我们快走！”扶栖拉着柳祀回到不胜舟，将尾羽和冥族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与佑河听。
佑河端坐在正堂主座上，听完二人的陈述，扫了一眼扶栖手中的尾羽，闭眼揉了揉眉心。
“吾知道了，大泽封印，或许已经镇压不住冥族了。”
闻言，扶栖七上八下的心彻底揪作一团。
柳祀从佑河右手边座位上腾地起身，道：“什么！连你都这么说……”
“嗯。前些日子，神鹤满族被灭，吾随李鹤去看过，现场遗留的术法印记，亦是九尾狐的灭神之术。”
“竟有此事，为何你不告诉我？这些日子你不见踪影，竟是神鹤族出事了！”
“玄苍尚在闭关，吾已去信朱雀、玄武，并将此事呈报天帝，冥族究竟有多少人冲破封印来到人界，还未可知。”佑河苦笑道：“此事不可声张，人神两界和平安定已久，冥族卷土重来的消息要是传到人界，定会引发混乱。”
他从檀色木座上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步履缓慢有力，抬眼远眺院中，院中枯叶飞扬，尽归尘土。
三界的万年和平终究是守不住了。万年前那场大战，没有胜出者，有的只是生灵涂炭，天地尽毁。冥族若是冲破封印，凭如今上古神祇纷纷陨落的神族，是否有能力再次与之一战？
思及此，佑河沉声道：“吾不日便启程前往大泽查看封印，与众神共议对策，柳祀，不胜舟就拜托你照看了。”
眉头拧在一处的柳祀顿时怒目：“你又要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我不管，这次你休想再丢下我！”言罢化作青蛇沿佑河左腿盘绕而上。
“柳祀，你听吾……”
“没得商量！白鹭洲有你的阵法加持，不会有事。倒是你……你是不是忘记上次答应我的事了！”青蛇气鼓鼓，待紧紧缠绕住佑河的窄腰，变做一条青玉腰带，愤然打断。佑河无奈叹气。
扶栖回想起第一天见到二人，被强行收徒的情形：
那时小七还在她身侧酣睡，翅膀虚盖在双目上，许是日光刺眼，扰了它好觉。
“师父、师叔，弟子也想尽绵薄之力，还请您明示，我该如何才能救小七？”她将尾羽小心收进怀中，快步上前，对着佑河的背影，深深一躬。
“鹤族留下的线索，也指向吴昌国，李鹤已奉吾之命，同段鲤前往吴昌国追查，你可去人界与他们会合。”佑河回头，俯身向前，右臂使力，将她扶起，左手变出一个锦制卷轴，交给扶栖，语重心长嘱咐道：“此行艰险，师父不能再庇佑你们。万事小心，凭此引信可联系到吾。此地有吾的法印加持，遇事切忌逞强，如遇危险，可回不胜舟一避。”
“弟子遵命，弟子这就去做下界的准备。”
终于可以做点什么去救小七，扶栖辞别佑河，快步回到房中，收拾行囊细软，动身欲往人界。
“小扶栖这么心急，都不跟师叔告别，真是让人伤心。”青蛇在地面留下一串蜿蜒印记，溜进扶栖房中。
“师叔恕罪，小七生死未卜，扶栖心中焦急，今日多谢师叔相助，待我回来再向师叔赔罪。”扶栖转头对青蛇道，复又弯腰叠起随身衣物来。
青蛇化作人形，一手搭在她的右小臂上，止住她动作。
“师叔这是何意？”
扶栖不解，她真的赶着去找人。
“我倒也希望能如你所说，你我还能有再见之时。”柳祀神情复杂，竟透出几分哀戚。
“师叔你……”觉察到他的异样，扶栖反手搭上柳祀牵制她右臂的手，站直了身。
“年岁大了，哈哈，竟也伤春悲秋起来。我是舍不得你。刚刚与你说的那些玩笑话，莫要放在心上。喏，你看，这是什么。”异样一闪而逝，柳祀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语气，指尖变出一个青玉铃铛。
她也不好多问，依言顺他的视线看向那铃铛。
“师叔，这是何物，我为何从未见过你用。”
“这是给你用的，你身上的配剑是佑河所赠，我却没有什么好的法器赠你，这铃铛乃我蛇蜕所制，如今赠予你作防身之用。”
“此等贵重的法器，师叔要赠予我？使不得，使不得。”
蛇族一生有三次蛇蜕，蜕下的旧皮是每条蛇的珍藏之物，蛇的修为越高，蛇蜕越是珍贵，法力越是强劲。
柳祀以蛇蜕做成的法器相赠，意味着托付。
她斟酌开口：“师叔和师父此行，莫非有什么隐情？有什么是扶栖可以帮上忙的吗？”
“送你你便收好，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等你回来，别忘了还要还给师叔，这可是我的蛇蜕。”柳祀蹬眼瞧她，又以长辈的严厉口气问道：“教你的法术，你可都烂熟于心了？”
扶栖恭敬答道：“回师叔，都一字不差背下了，扶栖愚钝，天资不足，日日勤练，不敢懈怠。”
历经百年修行，扶栖总算知道为何草木灵识难开，植物体质根本不适合修行仙术，每每运功到关键之处，总觉灵力滞涩，运气受阻，以致化形都要花费百年。
那又如何？她还是化形了。
柳祀放开扶栖，单手撑着桌子，斜靠在桌沿上。
他食指曲起，点点桌面，骨节突出，满意道：“很好。”
“当年，我记得也是在这里，你说你是块朽木，问我你值不值得教？”
柳祀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凝视扶栖，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佑河与玄苍交好，收你为徒是他对玄苍的承诺。我没有这种承诺。你与我，同系同源，众多仙术仙法只将我草木一脉归作治疗术法，却不知，草木最擅长的，是摄魂。”
“所以师叔您传授给我的治愈之术和摄魂之术，才是木系正统？”
怪不得每每翻阅藏经阁，找不到摄魂术的记载。她当时只道是柳祀的独门绝学。
“不错。当今蛇族族长迂腐不堪，竟将此术列为禁术，不许我族子弟修炼。普天之下，除了我族，便只有草木精灵最为适合修行此术。扶栖，你虽先天不足，却得我真传，以后要更加勤勉修练。这青玉铃铛，可以帮助放大摄魂术的威力。”
“扶栖定不会辜负师叔的一片苦心。”
扶栖告别柳祀，背上行囊，走过刻有不胜舟三个字的石碑，在通往人界的云海前站定，石碑是佑河亲手书写镌刻，苍劲有力，一如他保护门中弟子和白鹭洲诸多生灵的千百年。
最后回头不舍地望了一眼不胜舟，扶栖头也不回，跳下云海，前往人界。
按照人界地图，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终于来到吴昌王城附近，眼见离进城还有三里路，她加快脚步。
临行前佑河特意嘱咐要低调行事，尽量不在凡人面前使用仙术，她没有柳祀隐去踪迹，抹人记忆的本事，只能乔装打扮成凡人模样。
城外人只见一白衣女侠头戴斗笠，翩然而过，英姿飒然，步履干练。
突然，路上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叫住了她。
“姑娘，这城中不甚太平，小生见姑娘独自一人，好心提醒姑娘，城中女子失踪案频发，姑娘还是莫要进城了。”
那人一袭青衫，高大俊美，尤其是一双丹凤眼，秋水含情，生得极为好看。
“多谢公子提醒，只是小女子有要事在身，这城，不得不进。”扶栖愣了愣神，目光从那含情眼上移开，拱手谢道，旋即转身继续赶路。
女子失踪案？难道与小七的失踪有关，不如就从这查起，先去城中找李鹤师兄他们会合好了。
天黑之前，她终于来到吴昌国城门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通行令牌，通过城门口的层层盘查，就近找了间客栈落脚。
吩咐完小二准备好热水，扶栖放下行囊，下楼寻得一个僻静角落，要了几样吃食坐下。
客栈内大部分是正在喝酒的男性客人，觥筹交错，酒气冲天，她皱了皱眉，静心探听这些食客的交谈内容。
“刘府出手真是阔绰！我只是打了几只灵兔上交给捕兽庄，便给了我五两银子的报酬！哈哈！这状元红真不错！喝酒喝酒！”一个猎户模样的人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那可是刘府，听闻这刘老爷早年间也是入赘刘家的一个穷小子，刘家的生意在他手里起死回生，真是英雄不问出处，莫欺少年穷！”一个黑衣侠客重重拍了拍桌子。
“王三，听闻你要娶妻了，兄弟我敬你一杯！恭喜恭喜！”那猎户一手搭上黑衣侠客，一手端着海大的酒碗，抵上黑衣侠客的酒碗：“银子攒够了没有啊老弟！要不随我去猎几只灵兔灵鹿，交给捕兽庄，给新娘子多添点聘礼，也让她们看看，我们吴昌国的男人，哈哈，有种！”
黑衣男闻言放下手中酒碗，摆手苦涩道：“别提了张兄，我那议好的亲事啊，吹了！”言罢拎起酒坛，径直就要灌进嘴里。
“诶？！老弟，怎么就吹了啊！这准新娘子怎么回事！说好的亲事，还能出尔反尔？！”猎户好奇道。
“还不是城中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女人失踪案子，也不知道那婆娘发了什么疯，接亲的花轿都要到城门口了，她跳下轿子，说城里有妖怪，大喊大叫不嫁了，闹得街坊四邻都知道，我没办法，只能退亲。”说到伤心处，黑衣侠客又抓起一坛子酒饮下。
酒过三巡，正是真情流露，兄弟相惜时。
“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姑娘同桌用饭。”一片水青色衣衫挡住了她的视线，衣衫开口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轻摇骨扇。
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扶栖抬眼向上一瞥，手的主人正是白日赶路时遇到的那个书生。
“竟真的是姑娘？在下与姑娘还真是有缘，还请姑娘行行好，这酒家生意竟这般好，只剩姑娘这桌还有空位了。”书生将骨扇一收，左手抓着扇柄，双手交叠至胸前，施礼道。
她微微一笑，放下右手竹筷，左手向着对面上首的座位一伸，道：“公子请便。”
书生挨着扶栖左侧的空位坐下，叫来小二，照着她的菜样随意点了几道菜。
她默不作声，拿起筷子继续吃菜，那书生果然自来熟般和她搭话：“姑娘今日同桌之恩，在下记下了，来日定当报答。”
“公子客气了，相逢便是有缘，何来报答一说？今日公子热心相告，小女子真心谢过公子。”
书生放下骨扇，一手握拳，自襟前与另一手掌心相接，望向扶栖：“在下名为云无迹，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原来是云公子，久仰。小女子名唤扶栖。”
云无迹嘴角上扬，勾唇笑道：“扶摇而上，择木而栖。扶姑娘好名字。”
寒暄片刻，云无迹提到白日里劝她不要进城的事，将扇柄抵在桌上，摩挲着不知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制成的扇骨，眼中晦暗不明。
“扶姑娘孤身一人，到王城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云某不才，也是孤身一人，同为他乡异客，愿为扶姑娘分忧。”云无迹言辞切切，眼神却在她斗笠上逡巡。
信你个鬼。
扶栖心中吐槽，面上仍是一派春风，掩唇难为情道：“不瞒云公子，小女子此行是来投亲的。”
“哦？投亲？我观姑娘仪静体闲，言谈举止有林下风气，不知是哪家名门贵女？”云无迹饶有兴味，追问道。
“公子谬赞，小门小户，不足挂齿，不过是王城内一普通人家。”
“小女子是邻国人，前不久家中遭贼，双亲亡故，只我一人苟活于世，这才来吴昌国投靠姨母。只是，只是......我从未见过我这姨母，王城这样大，竟不知她住在何处。”
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
周围食客听闻，纷纷摇头，感叹扶栖的悲惨境遇。
“没想到扶姑娘身世竟如此凄惨，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坐视不理了，扶姑娘，在下明日便与你同去寻找姨母，定要将姑娘平安送到姨母家中。”
“这，这如何好意思麻烦云公子。”扶栖泫然欲泣，要被感动哭了。
云无迹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帕上绣着一条活灵活现的蛟龙，递给扶栖，作势要将她扶起来：“扶姑娘，给。是我不好，竟问到了你的伤心事，惹姑娘垂泪，罪过，罪过。”
扶栖眼见快演过头，借口还有东西要收拾，蹒跚着回了房间。
小二将热水送来，房中热气蒸腾，洗去一身风尘仆仆。
她仰靠在浴桶边沿，闭目运气。
想来，今日这一出孤女投亲的戏码，明日就会传扬开来。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孤女，悄然失踪，谁都不会在意，凶手又怎会放过这样好的猎物？
只是，那云无迹......暂时还看不出是何来历，有何目的，明日还需想办法甩掉这个狗皮膏药。
与此同时，客栈另一端，云无迹房内，灯火通明。
刚看完一出好戏，云无迹正坐在窗边远眺王城，他一手持扇，一手握着酒杯，拇指在杯身一侧来回滑动。往事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放映，他想起，他从那位神尊的神识中分化出来的时候，就是没有心的。
而后神尊沉睡，他耐不住百年寂寞，偷偷跑下了界。
只是，神尊竟然知道他在人界。
两百多年了，神尊第一次传音给他。
“云无迹，你私自跑到人界的事情我不追究。你替我走一趟，调查冥族。”
神尊的意识，就是他的意识，无法违逆。
“好，我替你查，但我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给我彻底的自由。”云无迹壮着胆子，第一次向神尊提要求。
神界百年，他从未像在人界一般畅快过。如果能摆脱神尊，获得彻底的自由......
“好。”神尊意外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再次陷入沉睡。
再之后，他结束了四处云游的逍遥日子，沿着东方大陆查到的线索，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里——
北方大陆，吴昌国。
根据虎口脱险的灵蛇的讲述，吴昌国内，有吸食灵力的九尾狐。他本是要来调查九尾狐的，却意外发现了更让人感兴趣的事情。
“开了灵识的树？倒是有趣。”云无迹玩味一笑，饮尽杯中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