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跟他置气的时候,师父的伤更重要。

    她拿起那瓶丹药,走到窗边。

    云楼宫外的云雾依旧缭绕,看不到任何身影。她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仙力注入声音,朝着之前灵汐她们离开的方向轻轻喊了一声:“灵汐?”

    声音很小,带着不确定。

    几乎是立刻,腕间的红线烫了一下,带着警告的意味。

    涂山灼吓得一缩脖子。

    但内殿并没有传来进一步的斥责。

    过了一会儿,就在涂山灼以为不会有人回应时,一道传音小心翼翼地从云层下方飘了上来,正是涂山灵汐的声音:“……师姐?”

    她果然还没走远!

    “灵汐,”涂山灼心中一喜,连忙压低声音,快速道,“我这里有瓶温元丹,你想法子……”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内殿方向,硬着头皮道,“……你接着!”

    她说着,迅速将玉瓶用一小块布包好,瞅准下方云雾的一个缝隙,用力扔了出去。

    玉瓶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消失在云层中。

    下方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涂山灵汐压抑着激动的声音:“接到了师姐,我这就回去给师尊用上。”

    脚步声匆匆远去。

    涂山灼松了口气,靠在窗边,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

    内殿,依旧一片死寂。

    那位煞神对于她这明显的小动作,竟然没有反应?

    涂山灼猜不透。

    她走回桌边,看着食盒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拿起勺子。

    她需要保持体力。

    为了师父,也为了总有一天要解开这该死的绳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饭菜的味道很好,甚至称得上美味,远超云楼宫亲兵之前送来的水准。但她吃得味同嚼蜡,心里沉甸甸的。

    吃完饭后,她将食盒推到一边,再次拿起那些古籍残卷,逼自己沉浸进去。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

    她感到有些疲惫,正想休息一下,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的一本书。

    一本崭新散发着墨香的《青丘灵植谱》?

    涂山灼怔住了。

    青丘狐族擅长培育灵植,这本图谱记载了诸多狐族秘而不宣的灵草仙葩,她小时候在族里见过,后来离家后再无缘得见,偶尔还会想念。

    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看向内殿方向。

    那里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书封面,心里那片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冻结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涟漪。

    这个哪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却又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

    那日之后,哪吒依旧鲜少露面,声音隔空传来时也依旧暴躁不耐。

    但涂山灼敏感地察觉到戾气似乎收敛了些许。

    但依旧不准她踏出云楼宫半步,对她研究那丑结的进展嗤之以鼻,却不再完全阻隔外界的信息。

    有时,她会收到涂山灵汐通过特殊方式悄悄传来的纸鹤,简短告知月老服下丹药后情况稍稳,但仍未苏醒。每次纸鹤颤巍巍地飞入偏殿,内殿那边都会传来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咂嘴声,却从未真正出手拦截。

    而他丢过来的东西,也开始变得越发诡异。

    除了持续供应,味道好得不像话的饭菜点心,以及那些深奥难懂的典籍,开始出现一些完全不相干,甚至称得上幼稚的物件。

    一支笔杆上歪歪扭扭刻了只小狐狸的普通毛笔。刻工拙劣得令人发指,一看就不是仙家手笔。

    几包人间市集上最常见用油纸包着的蜜饯果子,甜得发腻。

    用草编的形态古怪的蚱蜢,似乎被摩挲过很多次,边缘都有些毛糙。

    甚至还有几本……人间的话本子,讲的尽是些才子佳人,狐仙书生的俗套故事,书页明显被翻旧了。

    这些东西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桌角、榻边,或是她常呆的廊下。

    涂山灼拿起那只丑丑的狐狸毛笔,指尖拂过那粗糙的刻痕,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这位杀神私底下到底是个什么癖好?收集人间破烂?

    她尝试着用那支笔蘸墨写字,意外地顺手。

    吃着那甜腻的蜜饯,看着那漏洞百出的话本子,她偶尔甚至会忍不住笑出声,笑完又立刻绷住脸,心虚地瞟一眼内殿方向。

    那里总是寂静无声。但她知道,他一定看得到。

    这种古怪的馈赠在一天下午达到了顶峰。

    当时涂山灼正对着一卷阵法图发愁,试图找出能温和分离两种极端力量的法子,腕间的红线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发烫,甚至微微震动起来。

    不是以往那种传递情绪或力量的温热,而是一种急促带着警示意味的灼热。

    同时,内殿深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极其压抑痛苦的闷哼声,以及某种类似于金属锁链剧烈摩擦拉扯的刺耳声音?!

    涂山灼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我去,老祖宗?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只有那红线烫得惊人,另一端传来的仙力波动变得极其混乱狂暴,充满了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正在疯狂挣扎撕咬的困兽。

    这绝不是平常的他。

    涂山灼心头一紧,也顾不上害怕了,顺着红线就朝内殿深处跑去:“祖宗,你没事吧?”

    越往里走,那股混乱暴戾的气息就越浓重,空气中甚至弥漫开一股极淡清冽却令人心悸的莲血气息。

    那锁链摩擦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听得人牙酸。

    她冲过最后一道云雾缭绕的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顿住了脚步,瞳孔骤缩。

    内殿最深处并非她想象中奢华或威严的居所,而是一片空旷之地。中央巨大的金色莲台仍在燃烧,但火焰却明灭不定,忽而炽烈冲天,忽而微弱欲熄。

    而哪吒,就跌坐在莲台之下。

    他身上的红衣凌乱,甚至有些破损,银甲上竟出现了几道清晰的划痕。平日里束得整齐的发冠有些歪斜,几缕黑发汗湿地贴在额角颈侧。

    最让涂山灼震惊的是,他的四肢和脖颈上,竟然缠绕着数道暗沉无光的玄铁锁链。

    那锁链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繁复古老的金色符文凝聚而成,此刻正死死地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正拼尽全力禁锢着什么。

    而他本人,正低着头,单手死死抠着地面,手背青虬暴起,全身因为极力隐忍而剧烈颤抖。周身那失控的仙力如同风暴般肆虐,吹得他衣发狂舞,那暗金符文锁链被冲击得光芒乱闪,仿佛随时都会崩断。

    他似乎正与处于崩溃的边缘。

    “哪吒……”涂山灼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又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哪吒猛地抬起头。

    不再是平日里的不耐烦或戾气,而是彻底变成了熔岩般的赤金色,里面翻滚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暴虐,几乎看不到一丝理智的存在。

    “滚——!!!”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试图吓退她。

    但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那束缚着他的符文锁链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其中一道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周身的暴戾气息瞬间又暴涨了一截。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要么被这力量彻底吞噬,要么那些锁链会彻底毁了他。

    涂山灼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恐惧攥紧了她,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却推着她向前。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

    她猛地看向自己腕间那根烫得惊人的红线,它是此刻唯一连接着他们的东西。

    顾不上危险,涂山灼将自己微薄的仙力不要钱似的疯狂灌入那红线之中,是最纯粹、直接的安抚与呼唤,顺着那连接,莽撞地冲向另一端那个濒临失控的灵魂。

    “哪吒,老祖宗,醒醒!”她大声喊着,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看着我,我是涂山灼,你看着我。”

    她的仙力如同泥牛入海,瞬间就被那狂暴的力量撕碎。

    但那股属于她的微弱气息,像一根最细的针,极其精准地刺入了那一片疯狂的赤金熔岩之中。

    哪吒剧烈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双赤金色的眸子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瞳孔深处那抹疯狂的血色似乎极其微弱地褪去了一丝,短暂地倒映出她惊慌失措却拼命想靠近的身影。

    “丑……狐狸,你来干嘛,快走。”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间挤了出来。

    就是现在。

    涂山灼咬紧牙关,将所有神识顺着红线蔓延过去,不再试图平复那狂暴的力量,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了他那一点即将被吞噬的清明意识。

    “你别怕。”她喊道,声音因为用力而颤抖。

    那根连接两人的红线,在这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一种纯净近乎燃烧的□□。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万年。

    锁链摩擦声渐渐减弱,哪吒周身狂暴的仙力风暴开始缓缓平息,虽然依旧不稳定,但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息终于如潮水般退去。

    他眼中的赤金色一点点消散,逐渐恢复成熟悉的墨黑,虽然依旧疲惫不堪,布满血丝,但总算有了焦距和理智。

    他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地靠倒在莲台边。

    那些暗金色的符文锁链也渐渐隐去。

    内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涂山灼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脱力地松开了对红线的掌控,腿一软,还好扶着旁边的殿柱勉强站稳。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个狼狈不堪地瘫坐着,一个惊魂未定地扶着柱子,通过那根渐渐恢复常温的红线沉默地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诡异寂静。

    许久,哪吒率先移开视线,声音嘶哑得厉害,极力掩饰着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无力的陈述。

    涂山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艰难地动了一下,似乎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踉跄了一下。

    涂山灼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

    “别。”他低着头,近乎是仓促的狼狈,自己用手撑住了地面,稳住了身形。哪吒偏过头,不再看她。

    涂山灼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看着他凌乱的衣衫,汗湿的鬓角,以及那虽然恢复清明却难掩极致疲惫和某种深重痛苦的侧脸,之前所有的愤怒委屈和猜疑,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这片弥漫着未散痛苦和秘密的内殿。

    回到偏殿,她靠在门上,心脏依旧跳得飞快,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幕不断在她眼前回放。那些符文锁链那失控的力量,他眼中纯粹的疯狂与痛苦。

    他到底承受着什么?

    人间的小玩意儿,支刻坏了的毛笔,那个旧蚱蜢,那些甜腻的蜜饯和俗气的话本,难道是他试图抓住的、对抗那种痛苦的一点点念想?

    一个荒谬却逐渐清晰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

    或许,他把她强留在身边,用最糟糕的态度对待她,不仅仅是因为那根解不开的红线,也不仅仅是怕她出去遭遇危险……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她本身,她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支刻坏了的小狐狸毛笔,一个旧草蚱蜢,一包甜得发腻的蜜饯。

    是他坠入无边疯狂和痛苦时,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点“甜的”滋味。

    所以,他才不准她离开。

    所以,他才会在她试图触碰那痛苦核心时,那样仓惶地让她“滚出去”。

    涂山灼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紧了膝盖,心里乱成一团。

    腕间的红线安静地垂落着,另一端连接着的,似乎不再只是一个暴躁易怒的煞神,而是一个浑身布满裂痕,在无尽痛苦中挣扎的灵魂。

    她忽然觉得,那根绳子,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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