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灼在内殿门外站了许久,直到里面那令人心悸的混乱气息彻底平复,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脚步虚浮地退回偏殿。
那个萦绕着痛苦与暴戾气息的背影,那双短暂恢复清明后又迅速被疲惫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覆盖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些诡异的符文锁链,究竟是什么?他定期都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她低头看着腕间的红线,它此刻温顺地贴合着皮肤,仿佛刚才那灼热警示和生命桥梁般的炽烈都只是幻觉。
但这根绳子连接的另一端,不再仅仅是一个脾气糟糕的债主,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和痛苦的灵魂。
心口堵得发慌,一种复杂的情绪弥漫开来。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不再去深想。当务之急,是师父和月老殿的烂摊子,还有解开这该死的结。
她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本《青丘灵植谱》,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忽然,她停住了。
这墨香似乎过于新鲜了。
而且这纸张的质感,虽极力模仿古法,但细微处仍能看出是近年的工艺。
这根本不是青丘失传的古籍,而是新的抄录?
谁抄的?
云楼宫里还有谁能接触到青孤的秘传图谱,并且会用这种拙劣的刻工在笔杆上刻狐狸?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使她心跳漏了一拍。
涂山灼猛地站起身,在偏殿里踱步,目光扫过那些他陆陆续续丢过来的小玩意儿。
蜜饯是京城老字号最新鲜的批次,话本子是市面上刚流行的话本,连那草编蚱蜢,用的草叶都还带着点未褪尽的青绿……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陈年旧物,是才被弄来的。
所以他每次短暂离开云楼宫,不仅仅是去处理公务或发泄精力?他还去了凡间?就为了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为什么?
涂山灼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想起他失控时,自己不顾一切通过红线传递过去的微弱仙力和呼喊,以及他艰难恢复清明后,那句沙哑的“丑狐狸”和仓促的“出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窗外再次传来极其轻微的振翅声。一只纸鹤,颤巍巍地穿过屏障缝隙,落在了窗棂上。
涂山灼连忙过去取下,是灵汐的消息。
【师姐安好。师尊服药后气息渐稳,但仍未醒转。殿内事务暂由几位师叔代理,然姻缘线时有反复,人心惶惶。另,近日有天庭巡查使屡屡问询师尊伤势及师姐近况,言辞闪烁,似有深意,望师姐务必谨慎,万事小心。】
天庭巡查使?
问询师父和她的情况?
涂山灼的眉头紧紧蹙起。月老昏迷,姻缘线动荡,天庭派人询问是正常程序,但“言辞闪烁”、“似有深意”就值得警惕了。
灵汐性子沉稳,不会无的放矢。
她立刻联想到哪吒今日异常的痛苦发作,以及他之前强硬阻止她离开时,那句冰冷的“苦肉计?调虎离山?”。
难道……师父的反噬和昏迷,并非意外!
而哪吒强行将她拘在云楼宫,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失控的状态,是为了保护她?隔绝她和外界的接触,以免她被卷入更大的阴谋?
这个猜测让她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她立刻想通过红线联系哪吒,询问巡查使的事,但另一端传来的气息依旧沉静,甚至比平时更微弱,似乎陷入了深度的沉睡或调息。
他刚才消耗太大,此刻绝不能打扰。
涂山灼捏着纸条,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乱如麻。师父昏迷不醒,月老殿内部不稳,外界可能有未知的危险,而她却被困在这里,唯一能倚仗的,只有那个同样身处漩涡中心、状况频出的哪吒。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哪吒丢过来的人间破烂上,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
既然他能偷偷去人间,那这些东西的来处,他必然知晓路径。
或许她可以从这些东西上,找到一丝联系外界或者说,联系特定之人的方法。
她拿起那包甜腻的蜜饯,仔细检查油纸包装;又翻开那几本崭新的话本,一页页仔细查看墨迹和装订线;甚至拿起那只草蚱蜢,一点点拆解,观察草茎的品种和编织手法。
终于,在一本话本子的封底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她用指尖感受到了一丝几乎被墨迹掩盖的灵力印记——是属于涂山狐族的追踪标记,虽然极其隐晦,但她绝不会认错。
这是灵汐的手笔。
她竟然能想到用这种方法,将标记藏在哪吒买回的话本里。
涂山灼的心脏怦怦直跳,立刻尝试着向那个标记注入一丝微弱的仙力。
标记微微一亮,旋即传来一段更简短的神念信息。
【姐,若安,轻叩此印三下。若危,毁之。】
灵汐留下了后手,她猜到自己可能会需要联系她。
涂山灼毫不犹豫,极轻极快地在那个标记上叩击了三下。
标记闪烁了三下作为回应,随即彻底隐去。
成了!
涂山灼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在无尽的困局中终于抓住了一根细细的线头。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能做什么,但至少,她不是完全被动隔绝的了。
她将东西小心收好,重新坐回案前,这一次,她拿起的是那些深奥的阵法古籍。
不能再慢吞吞地研究了。
无论是为了师父,为了月老殿,还是为了那个把她强行留在这里的混蛋,她都必须更快地找到解开这“万年僵”结的方法。
目光无比专注,指尖划过书页上复杂的阵纹,神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殿外,云楼宫依旧被无形的煞气笼罩,冰冷而孤寂。
但偏殿之内,某种坚定的决心,正悄然破土而生。
红线另一端,沉睡中的哪吒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紧蹙的眉宇微微松开了些许,唇角勾了一下,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云楼宫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哪吒似乎因那日的失控而消耗过巨,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内殿深处静养,偶尔传来一两句,也带着明显的倦怠和沙哑。
涂山灼乐得清静,却也并未放松。
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了那些阵法古籍和杂物里。
开始疯狂地汲取一切可能相关的知识。
上古符文、异铁特性、阴阳调和之术,甚至包括那些人间话本里瞎编乱造、却偶尔能给她提供一丝荒谬灵感的民间传说。
她发现,那支小狐狸毛笔,笔杆的木质并非凡品,而是某种能轻微疏导灵力的阴沉木。油纸包上,残留着极其微弱的不同地域的五行灵气印记。那旧草蚱蜢的编织手法,暗合了一种失传已久的固魂草结……
他扔过来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并非全然无意。
这认知让她心情复杂,研究时却更加拼命。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卷描绘混沌归元阵的残卷苦思冥想。此阵据说能分解万物重归本源,或许能对付那万年僵,但阵图残缺大半,核心符文更是模糊不清。
看得头昏眼花,下意识地拿起旁边哪本讲狐仙书生的话本子,想换换脑子放松一下。
指尖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目光扫过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忽然,她猛地顿住了!
话本某一页的插图上,书生为狐妖画下的定情符咒,其笔触走势和几个关键转折点,竟然与她刚刚苦思不得的混沌归元阵的一处残缺口隐隐吻合。
这……这怎么可能?!
涂山灼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刻将话本与阵图残卷并排放在一起,仔细比对。
越看,她后背的寒意越重。
不是完全一样,但那神韵,简直如出一辙!这话本里的符咒绝非普通文人臆想。
她猛地合上书,看向封底——著作者:逍遥客。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她立刻又翻出其他几本人间话本,快速浏览。
果然!这些看似俗套的故事里,或多或少都夹杂着一些极其隐晦,被巧妙伪装成情节或诗句的阵法符文片段。
虽然零碎,但若与她手中的古籍残卷相互印证,往往能豁然开朗。
他……他不是随便买的,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给她传递线索?!
涂山灼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一直以来的认知被彻底颠覆。那个暴躁易怒,只会打打杀杀的煞神,私下里竟在遍寻人间,用这种迂回又匪夷所思的方式,为她这个“债主”搜集解结的资料?
为什么?
既然希望她解开,为何从不直说?反而要用这种笨拙,藏着掖着的方式?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是不是也在害怕?害怕她知道了他的暗中相助,害怕她窥见他冷漠暴戾外表下的另一面,害怕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好,没有人会相信,会再次被摧毁?
就像他失控时,会仓惶地让她出去一样。
涂山灼坐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涨得发酸,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重新摊开阵图残卷和那本话本,既然有了方向,那就要抓住它。
她开始以那些话本中隐藏的碎片为钥匙,尝试去填补混沌归元阵的空白。过程依旧艰难,每一次推演都耗费巨大心神,但她眼中却燃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
当她终于成功将一处关键符文补全时,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
她下意识地通过红线,想将这份进展分享给另一端那个人——
然而,红线另一端传来的气息依旧沉静微弱。
涂山灼看着桌上那些散乱的书卷和话本,看着那只丑丑的草蚱蜢,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那根连接着他们的红线。
谢谢你。
涂山灼在心里轻轻地说。
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为何要独自承受这些,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对我。
但,谢谢。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心绪,那根红线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一声疲惫却温和的回应。
就在这时,窗外那道几乎与她心神相连的追踪标记,闪烁了一下。
是灵汐。
涂山灼立刻收敛心神。
标记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灵汐往日冷静的声音:【师姐!巡查使又来了!这次直接要调阅师尊闭关前的所有手谕和姻缘簿副册,几位师叔快顶不住了,他们还在旁敲侧击打听云楼宫的防御布置和三太子的近况,我觉得不对劲……】
涂山灼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来了。
而且来势汹汹,直指月老殿核心和哪吒。
她强迫自己冷静,快速回道:【别慌,手谕和副册能拖就拖,拖不了就给他们看无关紧要的部分。关于云楼宫和三太子,一概回不知情,态度恭敬但语气坚决。一切等师父醒来再说。】
【可是……】灵汐的声音颤抖,【他们态度很强硬,还说若再推诿,便要上报天庭,治月老殿包庇、渎职之罪!姐,我怕……】
包庇?渎职?这帽子扣得太大,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撬开月老殿的嘴,甚至不惜撕破脸皮。
涂山灼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师父昏迷,月老殿群龙无首,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对方选择此时发难,时机抓得太准!
她下意识地看向内殿方向。哪吒尚未恢复,绝不能再被打扰。
怎么办?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些话本和古籍,落在那刚刚补全了一角的混沌归元阵上。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骤然成型。
或许她可以不用坐等?
她可以主动给对方送一份大礼?
涂山灼指尖划过话本上那个逍遥客的署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