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把最后一罐靛蓝色颜料拧开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六月的风卷得打旋。阳光穿过画室的落地窗,在未刷完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她和陈砚生第一次来这栋房子时,他指尖划过毛坯墙说的话:“知夏,以后这里的每一寸颜色,都要我们一起选。”
那时陈砚生刚拿到建筑事务所的转正通知,口袋里揣着还没捂热的工资卡,拉着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圈。地板上还留着施工残留的水泥印,他却蹲下来,用手指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画了个小小的房子,屋顶歪歪扭扭,却认真地添了两扇对着梧桐的窗:“你看,早上太阳会从这边照进来,正好落在你的画架上;秋天的时候,叶子飘进来,你捡一片夹在画本里,就是最好的素材。”
林知夏记得那天她笑他幼稚,手指却轻轻覆在他画的窗沿上,指尖触到粗糙的水泥,心里却暖得发疼。他们花了三个月跑建材市场,她固执地要选最浅的米白色墙面,说这样能衬得她的画更亮;陈砚生没反驳,只是在她选完后,默默加了一罐靛蓝色颜料:“给窗边留一圈吧,你不是说,看久了白色会累?”
此刻那罐靛蓝色就放在画架旁,颜料刷还沾着半干的颜色,在墙面上拖出一道蜿蜒的弧线——她原本想沿着窗框画一圈波浪纹,像陈砚生喜欢的海。他总说等忙完这个项目,就带她去海边,看日出时海水从靛蓝变成橘红,“就像你画里的颜色,知夏,你总能把最普通的东西,画得让人想藏进心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是医院的来电。林知夏手一抖,颜料刷“哐当”砸在颜料罐里,靛蓝色的液体溅出来,落在她刚铺好的白色画布上,迅速洇开,像一滴猝不及防的泪。她盯着那片蓝,突然想起前几天陈砚生的反常——他明明说去事务所加班,却在她去送夜宵时,在医院的走廊里撞见他。
那天她提着保温桶,刚走到住院部楼下,就看见他穿着卡其色风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风把他的衣角吹得扬起,她喊了声“砚生”,他转过身时,眼底的疲惫还没来得及藏好,手里攥着的病历本被捏得发皱。“你怎么来了?”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想接她手里的桶,指尖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凉得像冰。
“你不是说加班吗?”林知夏的声音有点发颤,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背上——那里有个刚拔完针的针孔,还贴着小小的创可贴。陈砚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把病历本塞进风衣口袋,语气轻得像在哄小孩:“同事晕倒了,我送他来医院,刚想给你打电话说一声。”
他接过保温桶,拉着她往电梯口走,手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却没像往常一样把她的手裹进风衣口袋。林知夏没再问,只是跟着他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风衣口袋里露出来的病历本一角,上面似乎写着“肿瘤科”三个字。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只能盯着他的背影,看他的肩膀好像比前几天更瘦了些。
后来的几天,陈砚生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她画到深夜,听见他轻手轻脚走进来,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沉默地看她画画。她回头想叫他,却看见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忍什么疼。“砚生,要不要喝点水?”她走过去,刚想碰他的额头,他却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笑了:“不用,我就是有点累。”
他起身去厨房,她跟在后面,看见他打开橱柜最上层的门,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盒。她刚想问是什么药,他却迅速把药盒藏进了口袋,转身端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最近项目忙,总有点头疼,吃点维生素就好。”
林知夏盯着他的口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时,陈砚生胃不好,她总会在他的公文包里放好胃药,叮嘱他按时吃。可现在,他却开始对她藏起药盒,藏起深夜的疲惫,藏起她看不懂的眼神。
今天早上他出门时,特意绕到画架旁,看了眼她刚画的窗框:“靛蓝色真好看,知夏,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把剩下的画完。”他的声音很轻,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像往常一样温柔,可林知夏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此刻医院的电话还在响,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是护士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请问是陈砚生先生的家属吗?他的检查报告出来了,麻烦您尽快来医院一趟。”
林知夏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她对着电话“嗯”了一声,挂掉后,目光落在画架旁——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被靛蓝色的颜料罐压着,边角已经被颜料浸得发皱。她走过去,指尖颤抖地拿起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却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是诊断书。胃癌晚期,四个字印在白纸黑字上,清晰得让人绝望。旁边还夹着一张医生写的建议:尽快住院治疗,家属需做好心理准备。
林知夏盯着那张纸,突然想起陈砚生早上出门时的笑容,想起他藏在口袋里的药盒,想起他在医院走廊里背对着她的背影。原来那些她不敢问的疑问,那些她假装没看见的反常,都藏在这张薄薄的诊断书里,压在她的画架旁,压得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颜料刷还躺在地上,靛蓝色的颜料顺着画布往下流,在白色的墙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像一道永远擦不去的疤。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阳光依旧明媚,可林知夏觉得,整个房间突然冷了下来,冷得像陈砚生那天碰她的手背,冷得像她再也画不完的、这未完成的婚房。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诊断书上,晕开了“晚期”两个字。她想起陈砚生说过的话:“知夏,以后这里的每一寸颜色,都要我们一起选。”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和她一起画完窗边的靛蓝色,还没来得及和她一起挂起婚纱照,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她好好说一句“我怕”,就要先一步离开这场他们共同编织的未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林知夏猛地抬头,看见陈砚生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她喜欢的草莓蛋糕。他看见蹲在地上的她,看见她手里的诊断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又慢慢化开,只是眼底的疲惫和愧疚再也藏不住了。
“知夏,”他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伸手想擦她的眼泪,却被她躲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顿,又轻轻落在她的肩膀上,声音轻得像羽毛,“对不起,我本来想……等我们把婚房画完,再告诉你的。”
林知夏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因为化疗而略显苍白的脸,看着他明明自己承受着病痛,却还在担心她会难过的样子,心里的疼比刚才更甚。她想骂他,想质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她,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带着哭腔的“疼不疼”。
陈砚生愣住了,随即笑了笑,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疼,有知夏在,就不疼。”可林知夏能感觉到,他抱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能感觉到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传来的心跳比平时慢了些,能感觉到他藏在风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什么——大概是那盒他一直不肯让她看见的止痛药吧。
她靠在他的怀里,眼泪浸湿了他的风衣,也浸湿了他藏在心里的、那些没说出口的害怕和不舍。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作响,画室里的靛蓝色颜料还在慢慢变干,可他们的婚房,却好像从这一刻起,永远停在了未完成的模样,停在了这靛蓝色颜料洇开的、名为遗憾的疤里。
陈砚生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他没再提诊断书,也没再说以后,只是在她耳边低声说:“知夏,我们先吃蛋糕好不好?你最喜欢的草莓味,再不吃就化了。”
林知夏点点头,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他眼底的温柔依旧,只是那温柔里,多了一层她从未见过的、名为“倒计时”的悲伤。她知道,从今天起,他们的日子不再是漫长得望不到头的未来,而是需要争分夺秒去珍惜的现在。她要陪他走完剩下的路,要和他一起把这未完成的婚房画完,哪怕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要带着他的那份,把他们的家,好好地守下去。
陈砚生把蛋糕从纸袋里拿出来,打开盒子,草莓的香甜气息弥漫在画室里,冲淡了些许靛蓝色颜料的味道。他拿起叉子,叉起一块蛋糕,递到林知夏嘴边:“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林知夏张嘴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心里的苦涩。她看着陈砚生,看着他也叉起一块蛋糕放进嘴里,看着他明明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努力地咀嚼着,看着他眼角的笑意里藏着的、她看不懂的沉重,突然觉得,这草莓蛋糕的甜,比眼泪还要苦。
吃完蛋糕,陈砚生帮她把诊断书收好,放进抽屉的最底层,然后拿起地上的颜料刷,走到画架旁,看着墙上未完成的靛蓝色窗框:“我们继续画吧,知夏,今天把这圈波浪纹画完好不好?”
林知夏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颜料刷。两人并肩站在窗前,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未完成的墙面上。陈砚生握着她的手,一起拿着颜料刷,在墙面上慢慢画着波浪纹。他的手很稳,只是偶尔会因为疼痛而微微一顿,然后又迅速恢复如常。
林知夏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的力度,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把每一个波浪都画得均匀好看。她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和她一起珍惜剩下的时光,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还在”。
夕阳西下时,窗边的靛蓝色波浪纹终于画完了。陈砚生看着墙面,满意地笑了:“真好看,知夏,你看,像不像我们以后去海边,看到的海浪?”
林知夏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墙上的靛蓝色,看着身边的陈砚生,看着这个他们一起打造的、却可能永远无法完整的家,心里默默想着:砚生,就算以后没有你,我也会把这里的每一寸颜色都画完,会把我们的婚纱照挂起来,会在秋天的时候,捡一片梧桐叶夹在画本里,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那天晚上,陈砚生留在了婚房里。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林知夏坐在他身边,给他读她刚写的画稿。读着读着,她听见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知道他睡着了。她轻轻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空,星星很亮,像陈砚生的眼睛。
她想起白天他说的话:“等我们把婚房画完,再告诉你。”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却还是陪着她跑建材市场,陪着她选颜料,陪着她一点点勾勒这个家的模样。他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她留下尽可能多的、关于他们的回忆,是想让她在他走后,看着这个家,还能想起他们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
林知夏回到沙发旁,蹲在陈砚生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比以前少了些,大概是化疗的缘故。她想起他曾经说过,等他们结婚了,要留长发,要在婚礼上把头发梳成她喜欢的样子。可现在,他的头发还没留长,就要先面对掉光的可能了。
她低下头,在他的额头印下一个轻轻的吻,轻声说:“砚生,谢谢你。谢谢你陪我画完这圈靛蓝色,谢谢你给我这个家,谢谢你这么爱我。”
陈砚生似乎被她的吻弄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她,笑了笑,伸手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她:“知夏,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愿意陪我,谢谢你没怪我瞒着你。”
林知夏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突然觉得,就算未来再短,就算结局早已注定,只要此刻他还在她身边,只要他们还能一起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一起看着同一片星空,一起守着这个未完成的家,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份足够,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变成她最珍贵的回忆,也会变成她最难熬的、关于“余温”的念想。而墙上那圈靛蓝色的波浪纹,会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刻在她的心里,刻在这个未完成的婚房里,刻在她和陈砚生之间,那段短暂却无比深刻的爱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