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的指尖在那张折痕已经发毛的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指腹的温度把纸页焐出了一层薄汗,连带着纸背那只小小的藤黄色蝴蝶,都像是要被熨进她的皮肤里。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响,是初秋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进来,掀得画架上几张未完成的素描纸轻轻颤动,纸上全是陈砚生的轮廓——有他倚在画室窗边看她画画的侧影,有他蹲在梧桐道上捡画稿的背影,还有他戴着灰色围巾、笑起来眼角弯成浅弧的模样。
这些素描是她这三个月来唯一的寄托。自从把陈砚生的骨灰装进那个印着梧桐叶的陶瓷罐,摆进婚房卧室的床头柜后,她就很少再碰色彩。颜料盘里的藤黄、靛蓝、赭石都结了层薄痂,只有铅笔芯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能让她觉得陈砚生还在身边,像从前那样,安静地坐在画室角落的藤椅上,看她一笔一笔勾勒世界。
此刻她手里攥着的,是三天前在陈砚生那件卡其色风衣口袋里发现的字条。那天她整理衣柜,想把风衣拿去干洗——从前这件风衣总是被他穿得带着点烟草和阳光的味道,可现在叠在衣柜最上层三个月,连布料的纹路里都渗进了空房间的冷意。她伸手去掏风衣口袋,想把里面可能残留的纸巾掏出来,指尖却触到了一张硬挺的纸,折得方方正正,边角被磨得有些软,像是被人反复揣在口袋里摩挲过。
展开的时候,陈砚生的字迹就那样撞进眼里。他的字原本是清隽有力的,从前给她写便签,说“画室冰箱里有切好的芒果”“今天降温记得加衣”,笔锋里都带着股温和的劲儿。可这张纸上的字,却歪歪扭扭的,有些笔画甚至因为手不稳而断了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出来。
“知夏,别总熬夜画画,胃药在抽屉第二层。”
“秋天风大,记得戴围巾,你织的那条灰色的,我放在衣帽间最左边的格子里了。”
“要是想我了,就看看窗外的梧桐,我会变成叶子,落在你肩上。”
没有“我爱你”,没有“我舍不得”,甚至没有一句关于病痛的抱怨,全是细碎的、像叮嘱孩子一样的生活小事。林知夏第一次看的时候,只是坐在衣柜前的地板上,盯着那些字发呆,眼泪像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连哽咽都发不出来。她记得陈砚生化疗最严重的时候,手会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拿杯子都会洒出来,可他还是瞒着她,趁她去走廊接水的时候,偷偷在病床上写这张字条吗?他写的时候,是不是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是想着要把这些小事一一告诉她?
直到她把纸翻过来,看见那只小小的藤黄色蝴蝶时,眼泪才终于崩了。
蝴蝶画得很简单,翅膀只是两笔淡淡的藤黄,边缘有些不平整,触角却画得很认真,细细的两条线,像是怕它飞不起来似的。林知夏一下子就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天,在美院的梧桐道上,她刚调好的藤黄色颜料被风吹洒在画稿上,染脏了她画的夕阳。陈砚生蹲在地上帮她捡画稿,指尖沾了点那抹藤黄,就在她画的夕阳角落里,添了一只这样的蝶,说“有蝶飞起来,夕阳就活了”。
那是他们故事的开始,是她画笔下第一次有了除了风景之外的温度。后来她的画布上全是他,可他却总说“你该多画点别的,比如那天的夕阳,还有那只蝶”。她当时总笑着摇头,说“有你在,我就不想画别的了”。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走得早,所以才想让她多画点别的,多留点除了他之外的念想?
林知夏把脸埋进膝盖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陶瓷罐就放在床头柜上,她能感觉到罐身传来的微凉温度,像陈砚生最后那段日子里,总是冰凉的手。她记得有一次她握着他的手,说“怎么这么凉”,他笑着把她的手裹得更紧,说“没事,你的手暖,能把我捂热”。可最后,她还是没能把他捂热,他还是像一片秋天的梧桐叶,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被风吹走了。
“陈砚生,”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单薄,“你骗人。”
骗人说会变成梧桐叶落在她肩上,骗人说让她好好画画,骗人说那些止痛药他不需要。他甚至连写张字条,都要把最想说的话藏在纸背的蝴蝶里,连一句“我舍不得”都不肯说出口。
可她知道,他是舍不得的。
她想起陈砚生意识模糊的那个午后,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她把刚画好的梧桐叶放在他枕边,叶片是她用他教她的方法画的,脉络清晰,边缘带着点秋天的金黄。他睁开眼,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却还是努力盯着那片画纸,指尖轻轻碰了碰,像是怕碰坏了似的。
“知夏,”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的气息拂过她的手背,带着点消毒水的味道,“明年……还去捡梧桐叶好不好?”
她当时拼命点头,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到,只是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温柔。现在她才明白,他哪里是在约她明年捡梧桐叶,他是在怕,怕自己等不到明年,怕她一个人在秋天捡梧桐叶的时候,会想起他,会难过。
林知夏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是他们搬进来的时候一起种的,当时陈砚生说“等它长得比房子高,我们就在这里挂秋千,你画画累了,就坐在秋千上看叶子”。现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枝叶都快伸到二楼的窗户,可秋千还没来得及装,他就不在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带着梧桐叶的清香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像是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她想起陈砚生从前总喜欢在她画画的时候,从身后轻轻拢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说“知夏,你的头发又长了”。那时候她会笑着躲开,说“别闹,我画错了”,可现在,再也没人会从身后拢住她,再也没人会提醒她头发长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字条,纸背的藤黄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突然想起,陈砚生第一次给她画这只蝶的时候,她问他“为什么是藤黄色”,他说“因为这是夕阳的颜色,也是你的颜色”。那时候她不懂,直到现在才明白,在他眼里,她就像夕阳一样,温暖又明亮,是他灰暗的病痛日子里,唯一的光。
可他走了之后,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灰了。
画室里的画架上,还放着他们未完成的婚房壁画。原本她想画一片梧桐林,林子里有他们两个牵手散步的背影,可陈砚生查出病后,她就再也没碰过。壁画的左上角,还留着她当初画的一小片夕阳,夕阳里有一只小小的藤黄蝶,是陈砚生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添上去的。现在那片夕阳已经干了,蝶的颜色也有些淡了,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
林知夏走到画架前,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只蝶,指尖传来颜料干涸的粗糙感。她突然想把这幅画画完,想把那片梧桐林画出来,想把他们的背影画上去。她从抽屉里翻出颜料,打开那罐已经结了痂的藤黄,用刮刀一点点刮掉表面的硬壳,里面的颜料还是当初的颜色,带着点温暖的光泽。
她挤了点藤黄在调色盘里,加了点白色,调得淡了些,然后拿起画笔,在夕阳旁边又画了一只蝶。这只蝶比陈砚生画的那只大一点,翅膀更展开,像是要飞向那片梧桐林。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很认真,像是在跟陈砚生对话。
“陈砚生,你看,我又画了一只蝶。”
“你说,它会不会飞到你那里去?”
“你会不会在那边,也看见这片夕阳?”
眼泪落在调色盘里,溅起一点藤黄色的颜料,晕开一小片淡淡的圆。她没去擦,只是继续画着,直到夕阳旁边的蝶越来越多,像是一群要飞向远方的蝶。
画到一半的时候,她听见客厅里传来“叮咚”一声,是门铃响了。她愣了一下,这三个月来,除了快递员,几乎没人来家里。她放下画笔,走到客厅,透过猫眼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看起来有些局促。
她打开门,老太太看见她,脸上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你好,请问你是陈砚生的爱人吗?”
林知夏点了点头,心里有些疑惑:“阿姨,您是?”
“我是陈砚生住院时的临床病友,”老太太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布袋子递给她,“这是陈砚生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他说如果他走了,让我在三个月后给你送过来。”
林知夏接过布袋子,指尖传来布面的粗糙感,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是预感到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跟老太太说了声谢谢,目送老太太离开后,赶紧关上门,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子。
袋子里装着一个笔记本,封面是深棕色的,已经有些旧了,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就是陈砚生的字迹,还是那样清隽有力,只是比从前的字多了些疲惫。
“2023年9月12日,今天查出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知夏还在画我们的婚房,我不能告诉她,不能让她难过。”
“2023年10月5日,化疗太疼了,晚上睡不着,偷偷起来写点东西。知夏今天给我织了条围巾,灰色的,很好看,我骗她说我很喜欢,其实我怕我戴不了多久。”
“2023年11月20日,知夏今天哭了,她看见我藏止痛药了。我跟她说我不疼,她信了,可我看见她转身的时候,偷偷擦眼泪了。对不起,知夏,我骗了你。”
“2023年12月3日,今天知夏给我画了片梧桐叶,说等我好了,就一起去捡叶子。我想跟她说,我可能等不到了,可我不敢,我怕她更难过。”
“2024年1月15日,手越来越抖了,写个字都费劲。知夏今天给我读她画的画,说以后要在画室里挂满我们的画。我想告诉她,我很舍不得她,很舍不得这个家,可我还是没说。我怕我说了,她就更放不下了。”
笔记本里的内容,全是陈砚生从查出病到去世前的日记。每一天的记录都很短,却写满了他的痛苦和对她的牵挂。他没在日记里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每一句话都在说“我舍不得你”。林知夏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纸页上,把那些字迹都晕开了。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和陈砚生在美院梧桐道上的合影,那是他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天,他拿着相机,让路过的同学帮他们拍的。照片里的她,笑得眼睛都眯了,手里拿着一张画着藤黄蝶的画稿;陈砚生站在她身边,穿着那件卡其色风衣,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笑得温柔。
照片的背面,是陈砚生用藤黄色的笔写的一句话:“知夏,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在梧桐道上,捡你的画稿,给你画藤黄蝶。”
林知夏攥着照片,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像是要把这三个月来所有的隐忍和思念都哭出来。她想起陈砚生在病床上抓着她的手,说“知夏,我怕忘了你的样子”;想起他在意识模糊时,说“明年还去捡梧桐叶好不好”;想起他在字条上写“我会变成叶子,落在你肩上”。
原来他不是不想说“我舍不得”,他是把所有的舍不得,都藏在了日记里,藏在了照片背面,藏在了纸背的藤黄蝶里。他怕她难过,怕她放不下,所以宁愿自己忍着痛苦,也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她。
窗外的风又吹来了,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陈砚生在轻轻说“知夏,别哭”。林知夏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窗外,一片梧桐叶慢慢飘下来,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指尖传来叶子的微凉,像是陈砚生的手,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陈砚生,”她哽咽着,嘴角却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看见你了。”
她知道,他没有骗她,他真的变成了梧桐叶,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会一直陪着她,陪着她把那幅婚房壁画完成,陪着她在秋天捡梧桐叶,陪着她看每一次夕阳,陪着她画每一只藤黄蝶。
她把照片和字条小心地夹进笔记本里,放进抽屉的最上层,和陈砚生的诊断书、他们的合影放在一起。然后她回到画室,拿起画笔,继续画那幅未完成的壁画。调色盘里的藤黄,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像是陈砚生的目光,在温柔地看着她。
她画得很认真,每一笔都带着思念,每一笔都带着希望。她知道,陈砚生会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把他们的家画得越来越美,看着她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他的爱,带着那只藤黄蝶,一直走下去。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画室,落在壁画上,落在那片梧桐林里,落在两只牵手的背影上,也落在那一群飞向远方的藤黄蝶上。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和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轻轻唱着一首关于爱和思念的歌,余温绵长,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