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郑秋彦的晚饭邀请已经过了半天，方木槿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为什么莫名其妙要请她吃饭？还说要送她一份小礼物。
方木槿发自内心抗拒和不熟的人吃饭，她会浑身不自在。
而且，和郑秋彦一起，她可怜的、像玻璃一样易碎的自尊心会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浅薄和平庸。
但之后还会去人家的画廊，他的团队又为自己拍了几张好看的照片，她真的不好拒绝。
「我很快就到」
郑秋彦如此写道。
把头埋进臂弯里，方木槿发出了半闷在喉咙里的、无意义且绝望的嚎叫。
赵新羽还以为是她不放心咖啡店，善解人意地宽慰：“没关系的，我们现在人手完全够。”
“谢谢你。”在赵新羽担忧的目光中，方木槿长长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脱下围裙。
此时正是晚高峰，即将迎来较大的客流，方木槿理了理头发，正要走出店门，却愣在了原地。
透过玻璃门，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人在落魄的时候最不愿意见过去认识的人。
慌张占据了她的大脑。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印象中这个人明明在另一个城市读研，怎么会出现在南城？
在南城也就算了，怎么能精准地在她打工的咖啡店里出现？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南城的咖啡店有上百家，怎么偏偏就要遇到以前认识的人？
她下意识想要躲到后厨。
“方木槿？怎么这么巧。”那人朝她招手。
张云程，是大她一岁的学长，在大学时是社团的前辈，曾经对她比较照顾。
“学长？”方木槿转身，表演出惊喜的笑容，“你不是在读研吗，怎么会在这？”
“我毕业了，在这附近上班，听同事推荐说这儿咖啡很好，所以来看看。”
是啊，两年过去了，又不是所有人都和方木槿一样困在求学考研的夹缝中，品学兼优的学长当然会顺利毕业、顺利工作，开启新的人生阶段。
方木槿心想：完了，张云程一定会问出那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呢？最近怎么样？”
她像被水泥浇筑了一样定在原地。
咖啡店大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动，高大的身影侧身避开人流，站在了她的身边：
“抱歉，你是木槿的朋友？”
对话被人突如其来打断，张云程愣了一瞬：“是啊，您是？”
“不是故意打扰你们叙旧，但是今天说好我请木槿吃饭，好不容易她肯赏脸答应一次，我不能让人半路劫走了。”
郑秋彦亲昵地搭上她的肩膀，方木槿连忙跟上：
“不好意思哈学长，我们下次再聊。”
郑秋彦靠近她的耳边，状似耳语，但用确保外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又是我不认识的朋友……”
方木槿大脑一片浆糊，几乎带着惊恐，完全问出真心话：“你……你这又是在干嘛？”
“我就吃飞醋怎么了？”
这人还演入戏了，只是情节诡异得让女主角又慌乱又想笑。
黑色林肯SUV停在路边，气场磅礴，傲视其它车型，无比扎眼。
张云程转头，看着高个子男人给方木槿开了车门，女孩似乎嗔怪地瞪了一眼这位殷勤的追求者，坐进了副驾驶座。
走去驾驶座的间隙，男人朝他点头示意。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方木槿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车内两人恢复了合理的社交距离，她清了清嗓子：“谢谢您帮我解围。”
郑秋彦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
刚刚女孩紧绷的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像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重大问题。
出手帮助也是下意识的行为，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站在她身边了。
“所以，他是谁？”
“大学的学长。”
“仅此而已？”
“是啊，难道郑先生觉得我会有什么前男友。”
“为什么不会呢？”
刚刚极度紧张的环境中逃脱，此刻方木槿有种脱力感，心防也缓缓卸下。
“因为，”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很平常，很不起眼，没有魅力。”
就是这样的原因，有的女孩聪明伶俐，有的女孩自信大方，有的女孩能力卓越，不论哪个方面，总有一处地方是亮眼的、让人想要追逐的，像画面上的一抹亮色，是点睛之笔。
但是她没有，下垂不敢对视的眼睛，温吞不敢高声的语言，犹豫不敢抉择的内心，组合在一起，就是很平庸的、毫无魅力的一个人。
车窗半开，秋季傍晚的凉风让人很清醒。
清醒到有些残忍。
“对自己的评价过低。”郑秋彦注视前方，车平稳地行驶在落满梧桐树叶的道路上。
方木槿没接话。
-
落座后，方木槿心想，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到南城有这样一家餐厅。
半开放的西式餐厅，室外还有专门售卖可丽饼的小摊，室内简约静谧，坐在窗边的位置可以看到小广场的音乐喷泉。
她原本盘算着，如果郑秋彦带自己去了什么高消费场所，自己可能要节衣缩食出一次血回请他。
还好没有。
菜单上的标价虽然并非平价，但也算不上昂贵，她把心放回肚子里，朝郑秋彦一笑：
“我没什么忌口，郑先生您点吧。”
郑秋彦回以笑容：“恭敬不如从命。”
前菜是柠檬鲜虾沙拉，方木槿原本做好了“漂亮饭不好吃”的准备，入口意外的清新鲜美。
刚刚的小插曲抛诸脑后，方木槿的注意力调转到了美食上。
红酒炖牛腩软烂不失筋道，慢烤牛肋排火候控制得当，香煎三文鱼外脆里嫩，都是最经典的菜品，也都做出了值得称道之处。
半生不熟的两个人面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地慢悠悠聊天，网络报道和社会地位为郑秋彦笼上的光环渐渐消散，他似乎也只是年长方木槿几岁的青年人。
席间方木槿的手机嗡嗡作响。
“看看吧，我不介意的。”郑秋彦朝后倚靠着沙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方木槿说了句不好意思，随即解锁屏幕。
并不是微信的消息。
小红书账号右上角的99+异常显眼，后台粉丝数量正在成指数级增长，每刷新一下，都能看见粉丝量蹭蹭上升。
点赞、评论的提示也都是鲜红的99+。
粗略一扫，几乎都是称赞：
「长得漂亮也就算了，画也这么漂亮」
「这个水光波纹，这个色彩把控，画到这个水平要练多久啊」
「竟然一张自己的照片也没发？那我还怎么做女神的狗？」
……
她几乎要被扑面而来的称赞淹没了。
循着网友的指路，她找到了商场官方的原帖。
郑秋彦坐在她对面，深邃的眼睛里盛着笑意，她愣愣地反应过来：“这是您所说的礼物？”
“是。”
“真的……谢谢您。”
她磕磕巴巴地道谢，语无伦次，郑秋彦便接过话头，稍微多讲了几句关于平台联动和方案具体的准备。
“总之，营销要的是推波助澜，无中生有必然会血本无归。”
语毕，对面的女孩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
兴许是方木槿的眼神里的惊讶和崇拜太过于真挚，郑秋彦有几分难得的局促：“有相应的资源和专业团队，实现这样的效果很容易。”
又是过谦之词，方木槿撇撇嘴：“没有您说得那么容易，效果不达预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他摇摇头：“如果一直在为失败做准备，就没机会成功了。”
方木槿能想象到两年前的他，是不是也以这样的野心能力走上台，宣布他的商业战略布局，笃定的、自信的，能让所有人都相信，跟随他就能成功。
家世显赫、能力出众、外形优越，满足其中任意一点的男性都极有可能性格高傲，以至于难以相处。
但他都没有。
他性格温和，礼数周到，对谁都一视同仁。
社交于他而言轻轻松松，能让在场所有人心情愉悦。
随后，他又开玩笑般补充：
“刚刚是在说大话，失败了的话，我后备箱里有一套笔皇的水彩画笔，不知道能不能入大画家的眼？”
方木槿不禁莞尔。
郑秋彦问：“你的感受，可以告诉我吗？”
对于送礼物的人来说，最看重的，是收礼物的人满意的笑容。
他又添上一句：“我虽然年长几岁，但我们也算同辈，不许再用‘您’。”
“好，”方木槿认真地说，“我特别特别开心，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认识你时间不长，但你好像一直在单方面帮我，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郑秋彦晃了晃手指，表示不同意：“实际上，如果不是你账号里的作品支撑，效果也不会好，甚至会引起反感，所以我们是双赢。”
他主动伸出手，两人在饭桌上开玩笑似地握手，像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一样。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阿德琳娜呢？她在国内并不是很有名，应该也不会吸引很多顾客吧？”
“你很喜欢她吗？”
“喜欢，”方木槿放下叉子，眼睛亮晶晶的，“她算是我的偶像。”
“阿德琳娜最初作为印象派画家，主攻油画，最大特点是基础扎实，但水彩画上更能显出鲜明的个人风格，想象力丰富，甚至有魔幻色彩。”
很耳熟的词句，方木槿撇撇嘴：“郑先生，您应该知道背一段法国媒体的总结评论并不能代表自己的看法吧？”
讶异片刻，郑秋彦笑了：“抱歉，我在这方面确实知之甚少，实际上我先认识的是阿德琳娜女士的丈夫。”
“丈夫？”
“Clarté的创始人兼设计师德维尔先生，这个品牌目前国内还没有商场专柜。”
在社交以外的领域，方木槿敏锐非常，一点就通。
她当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服务员此时送上餐后甜点，焦糖布丁的金属勺与白瓷盘轻轻碰撞，有点像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热腾腾的心突然冷却下来，她从头到尾清醒了过来。
他所作的一切，不仅仅是关于艺术中心，更重要的是展现阿德琳娜女士在国内的受欢迎程度。
包括她自己，也是这个用处。
是迂回的示好、竭尽全力的竞争手段。
郑秋彦的语言准确且笃定：“我们要比竞争对手思虑得更周全，行动得更迅速，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也是必胜之局。
“江寰要成为Clarté入驻的国内第一家商场。”
不是“想要”，不是“准备”，而是“要”。
方木槿觉得，可能在一个月后，或者一个季度后，她又会在某个新闻上看到郑秋彦的下一次成功。
她心中升腾起复杂的感受，压得她的心脏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可能是有一点失落吧。
一个下雨天送陌生人伞的人，一个直接称呼她做“青年艺术家”的人，一个对于绘画艺术信手拈来的人，根本上是为了争取品牌创始人的青睐。
这没什么，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君子论迹不论心，郑秋彦在谋求合作的过程中帮助了自己这么多，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自己都应该非常感激对方。
可心里的微酸骗不了自己。
这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原先是有点高兴的，高兴有人理解自己，赞同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自己喜好相同，认可她作为一个“臭画画的”的人的社会身份。
她甚至会产生一种幻觉——仅仅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竟然会以为对方和自己是一个世界的人。
方木槿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变成了略有些苦涩的笑容。
桌上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原来是这样，这方面我以前完全没有了解过呢。”方木槿努力扬起嘴角，干巴巴地说。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误以为有人和自己品味相似，误以为有人欣赏自己，误以为自己会被人看见和认同。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他偶尔能聊上一两句的……朋友。
天啊，别自作多情了。
短暂茫然后，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耻感。
像细而尖锐的银针，轻轻戳破了幻想的泡沫。
深吸一口气，方木槿再次抬眼，坐正举杯，诚恳地说：“祝您工作一切顺利，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