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分别后,于何霜往亿达广场方向走,而陈春晓则直接前往临渊山,并在微信上给于何霜推荐了临渊山附近的几家餐厅,其中就有“狗狗陪吃”——那家可以边撸狗边吃饭的休闲餐吧。
亿达广场离海渊中路地铁站很近,走个10分钟就能到。
九月底的天气并不算凉爽,“秋老虎”没走,中午的太阳依然让人不自觉联想到“狠毒”这个词。实际上临海的B市的夏天来得晚走得晚,现在不算人体感知上的“秋天”,反而还处在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于何霜的“家乡”在内陆,离B市四百多公里,这个时候早就慢慢降温了,也越来越干燥,往年家里的秋天是一定要上火的。
B市空气相对潮湿,等熬过这个闷闷的夏天就是一年之中最舒适的秋,不干燥不潮湿,不冷不热,一切都刚刚好。
到亿达广场,于何霜首先寻找便利店和零食店,买些吃的方便傍晚带去临渊山散步看日落。
空包进鼓包出,逛荡进了大商超蹭空调,不知不觉又进了纪念品商店——她每到一个新地点都会只逛不买的地方。
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大海沙滩啤酒的元素,除了……人鱼纪念吊坠。
于何霜走到专门摆放人鱼元素的角落,这面洞洞板不仅挂了艾莉儿,还挂了很多不知道是正版盗版的人鱼ip吧唧。不仅有雌性人鱼形象的树脂吊坠,还有雄性人鱼形象,性感魅惑,都执鱼叉,介绍卡写了树脂吊坠的作者来自本地市民。
是亲眼见过的创作灵感?
于何霜轻手拿起两个树脂人鱼吊坠,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小心,一雌一雄。
虽然吊坠是透明的磨砂树脂,但能想象到放大后的人鱼皮肤应该光滑细腻,或者布满细鳞。雄性人鱼貌似更加精细,鱼尾比上半身长五倍左右,换算到成年男性的体型,鱼尾至少有四米?臀鳍和尾鳍薄透如纱,鳍骨突出而不突兀,尾巴整体的鳞片层层交错重叠……
天然又和谐……
竟然是这样的吗?跟于何霜脑袋里的人鱼形象有很大出入。
比原先想象中更长的尾巴,如同水蛇妖,更加……魅惑人心。
指腹从吊坠的尾尖滑到发丝,又从发顶慢慢掠到尾尖。
真是造物主的神作……
从纪念品商店出来时,于何霜手里多了两个吊坠。本来说好只逛不买的……
把吊坠揣好,她掏出手机开始导航“狗狗陪吃”,打算在那里吃饭,实则主要想撸狗蹭空调。九十的湿度下她有亿点呼吸不畅。
海滨城市的夏天确实让人难以接受,曾经那么想离开的地方却在自己身上留下那么无法抹去的痕迹,再怎么向往大海,身体总归还是更习惯干燥一点。
“狗狗陪吃”的位置就在临渊山脚下的老小区里,一栋双层自建房。背面靠海,侧面临山。
阁楼的窗户非常小,看起来应该不能长期储存杂物,除非屋主人有采取效率极高的防潮措施。
大概是自建房安全系数低,窗户小一点能提高稳定性吧……
这地方看着又老又破败,可主人把小院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进门右手边种一棵老榆树,阳光透过浓厚榆叶的缝隙洒到脸上,偶尔听到气势渐弱的蝉鸣。院里正中央放了口旧青花瓷水缸,于何霜凑近瞧,果真养了几条鲤鱼,在荷叶下躲避阳光。院墙上满是爬山虎,这会是从葱绿向焰红过渡热闹颜色,像画家的待洗的调料盘。
于何霜点了份八寸双拼披萨,麻薯芋泥拼培根芝士,一份海盐芝士蛋糕,一杯去糖厚乳拿铁,偶尔放纵自己吃顿甜食也是于何霜解压的一种方式,更何况学校食堂并不怎么样。
店内的小狗以前都是流浪的孩子,它们在碰到死神前先碰到了自己的妈妈兼老板。小狗们训练有素,不乱吃客人食物,会乖乖坐在于何霜对面椅子上冲她笑,会撒娇躺在于何霜脚边求摸摸。
这顿饭吃了好久好久,于何霜对“小员工们”上下其手,又是亲又是抱,又是埋小狗胸又是捏小狗耳朵,如愿粘了一身狗毛。最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到门口对主人告别说下次还来。
店主人是位温柔优雅的女人,戴一副高度数无框眼镜,穿丝绸吊带长裙,自己一个人打理着小院和狗狗们。
于何霜出门时她细心递上粘毛器,说着送别客人的客套话,但嗓音柔和又清晰,让人想起春天有些料峭的和风。
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平静,永远和煦,永远面带笑容,永远同破败整洁的小院一样,在岁月的流逝变迁中无视岁月。
对于何霜挥手后,店主人转身回到屋内,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下。仅仅依靠来吃饭撸狗的客人是不能支撑起她的生活的。
在帮于何霜粘毛时她瞥见了对方外套兜里,是自己设计的人鱼模型。
眼下店内已空,店主人将门口的“暂停营业”木牌翻转过去,关上木门,犹豫了一会还是拴上了门闩。
提起裙子走上了二楼,又爬上阁楼。
阁楼的窗挂了遮光窗帘,窗户本身很小很小,且有改造过的痕迹,裂缝周围还能看出是不久前刚刚刷的白漆。
其实由于光线大部分只来自于地板上通向阁楼的方形入口,这里昏暗到根本看不清阁楼放了什么。除了一双泛着蓝色荧光的眼睛,和……一条泛着蓝色荧光的尾巴……
告别“狗狗陪吃”的店主后,于何霜开始赶往临渊山。
“狗狗陪吃”距离临渊山入口只有十几分钟步行路程,此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不如刚下海渊中路地铁站时那样热,所以走起来还算舒适。
也有几个居民零零散散在周围散步,大多是老年人,住得也离临渊山近,转一转消磨时光也锻炼身体。鲜少有于何霜这样的年轻面孔。
从山脚下登顶临渊山最多只需要三十分钟。临渊山不算野山,这里修建了石阶步行道,不过步行道有些破败,一些险处需要格外小心。
除了步行道旁的树根盘错形成了也形成了天然台阶,看起来狂放又静谧。
狂放是树根任意生长甚至突破地表,静谧则是树根另一方面的顺从,尽管它一开始并不是为了成为台阶而存在。
偶尔也能爬一爬石头路,B市海边的山就是这样,怪石林立,树和草在石缝里求生。不过很少很少有人这么做,毕竟就算是登山徒步爱好者也不会为一座低海拔小山而特意来一趟海渊区。
很快于何霜就走到了山顶处,一路沿着石阶,走的是最寻常的路。
本来以为能碰到陈春晓,但上山路只碰到一对下山的老年夫妻,他们一起讨论着晚饭到底吃什么。
于何霜条件反射似的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像旅者一样松弛——毕竟此时的B市对她而言也还是一个新的陌生地点,如同“流浪”的那几年。
她语气轻快,问:“怎么不看了落日再回?今天湿度大,还不下雨呢,可能有晚霞!”
这对老夫妻听罢哈哈笑了两声,像是表达无奈和惊讶,然后回答:“你们年轻人身体好,下山快,我们要回家做饭呢,晚霞什么时候看不是看,哈哈……”
于何霜立马接话:“那就算我替你们看了!”她对这对夫妻露出小辈的笑容,如同窃取别人的爷爷奶奶。然后抬腿往山上走。
“哈哈哈你这小姑娘,上山注意安全!”这对老夫妻望向于何霜嘱咐道。
“好嘞!”于何霜侧身晃了晃自己的背包,向这对夫妻展示自己充足的准备。随后挥了挥手,继续赶路。
山顶的风比山脚下的风更清爽,拂过微微浸汗的额头,好比换了个脑子。
脚下就是悬崖大海,护栏只有不到一米。很容易就想到如果有人在这里轻生,是很难被发现的吧……
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想什么呢于何霜”,理好被汗湿的头发,于何霜拿出手机照例拍了一张山顶风景全图,和一张自己与山顶风景的合影。
毕竟再小的山也是山。
拍好后她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先坐到石头上掏包补充体力,一边吃着一边看太阳悄悄倾斜,越靠近海面,太阳就越像一颗咸蛋黄。
于何霜看过很多次不同的山顶的风景,但这是第一次从山顶眺望海上落日。晚霞还没到,她已经期待夜色降临之时的天幕,能不能和幻想的海洋重合,还有无数次经受过火辣痛苦后的安慰,能不能在这充满异闻的危险地带感受一丝不同的气息。
有些可笑。
为什么至今还是像疯子一样在潮湿的危险里寻求不存在的安慰,不管那安慰是已知的未知的,合理的不道德的。
于何霜总是这样控制不住恐慌,一个在海上漂久的灵魂一旦接触到陆地,也会难以相信真实,陌生的全新世界又有什么安全可言。在痛苦地活着和活着的痛苦里,怎么选都是痛的。
丢掉漂浮木板上岸的那一刻,于何霜从未感知过正确的方向,罗盘失灵了,修了三年也不会用。
复读那年12月底的大雪很厚很厚,耳边回荡着教室里传来的各种噪音。就算踩在新雪上会让她放松一瞬,但更多时候是踩到被别人踩过很多次的实心雪,然后耳边没了解压的踩雪声,只剩下教室里的……别人的焦急,和她自己没办法缓释的痛苦。
学校旁边的出租屋,一个人熬一个人的痛苦,继而再熬几份别人的痛苦。
任由痛苦笼罩的大脑也不算清醒,儿时噩梦一样的瞬间,闪回越来越频繁。潮湿的海味夹杂在干燥的冷空气里。梦里会有非人间的快乐,远离陆地的“蓝精灵境地”静谧安详。
是父母吵架而她被母亲要求在院子里罚站,父亲则要求进屋。她的哭声像燃烧的柴火,哭,会被父亲用扭曲的五官咒骂,会被父亲用宽厚的手掌威胁,但是眼泪怎么止不住往外流。那她就努力憋一憋,哭小声一点,至少在只点了一盏月亮的院子里,不被听见,最好也不被看见。
是母亲拿着剪刀满院子的追赶,她拼命跑啊跑,跑啊跑,路没有尽头,可是她还是看见了木头门闩,即使在没有亮灯的清晨,她还是看见了,那一刹那,面前是门闩,背后说母亲拿着剪刀追赶,心跳要死过去了。
已经忘记有没有被打了,已经不重要了。
类似的记忆太多太多,但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发了好一会呆,天空越来越粉,于何霜掏出手机查看刚登顶时拍的照片。从山顶往外眺望,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没有城市,甚至干净到没有孤岛。
如果此时她放大看右下角,会发现模糊的像素点勾勒出了一条巨型鱼尾。可惜她没注意。
举起手机拍这会波光粼粼的粉色海面,根据经验,粉色之后会是极具侵略性的橙红色晚霞,于何霜索性打开了录像。
一旦专注于手机里的画面,就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即使手机里的画面是手机外画面的记录。
风在耳边轻轻呢喃,把没绑起来的几根发丝往脖子上吹。风是黏糊糊的,一直在颈旁和耳边绕。
夕阳在海面慢慢燃烧,于何霜贪恋高处视角的橙红天际线,一边专注录像一边又贪恋抬头看看镜头外被晚霞浸透的海面,顺便调整视角。金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极长。
完全忘了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绝壁。虚靠着的栏杆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于何霜反应过来,急忙往后撤,脚下的石子松松散散,混着砂一样的土,一只脚先飞了出去,而后手机也掉下悬崖,“扑通”一声进了海面。
身体失去平衡,视线向天空滑,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在滑下悬崖之前她死死抓住刚刚松动的栏杆,大声呼喊救命。
可是这里本就鲜少人来往,她的声音一部分被包容的大海吸收,一部分被山上的石头和槭树吸收,最后一部分才跟着空气传到人群处,概率极小。
也许是刚刚吃的有点多。
咔嚓——
栏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