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十一年秋,金陵。
楚怀济费了好大周折才将京城前来游历的明释大师请进家中畅谈一翻,大有所悟,此时恭敬地将大师送至门口。
明释踏出楚宅,似有所感,转头便看见靠着楚宅东边那只石狮子的青衫少年。
明释快步走到少年面前,看了一眼少年的面相,低头道:“阿弥陀佛”。
楚怀济早已收敛了方才春风得意的神色,忐忑道:“大师可是看出了什么?”
明释转头看向楚怀济,忽然会心一笑。
“阿弥陀佛。楚施主忧虑之事已有化解之法。”
楚怀济双手合十,神色虔诚,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只听明释继续道:“此子命有一劫,然命格贵不可言,非池中之物。且他与贵府上有极深的缘分,乃鸾凤和鸣之象。”
楚怀济半生都在商海里沉浮,听话听音,立刻反应过来,“鸾凤和鸣”是说这青衫少年和他的宝贝女儿楚葳蕤有夫妻缘分。
纵然明释大师是得道高僧,亦是皇宫中的常客,楚怀济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楚怀济与原配宋氏感情甚笃,年逾三十才有了唯一的女儿楚葳蕤。可宋氏身体本就不好,女儿未满周岁便撒手人寰。
因着女儿年岁渐长,需有母亲教养,楚怀济才娶回家一位继室。如今女儿年过二九,楚怀济千挑万选也未挑中满意的女婿,怎可将女儿嫁给大街上随意拉来的一个人。
见楚怀济面露难色,明释也不再劝,一双眸子幽深沉静,只提示道:“贫僧最近都在灵谷寺讲经,楚施主若有心,可前去捐些香火。”
楚怀济有些心不在焉地双手合十,应道:“自然自然。”
明释不以为意,告辞离开。
跟着楚怀济的管家钱励凑上来,“老爷,这男子?”
楚怀济自然不可能立马做出要不要将女儿嫁给这人的决定,好在楚家不缺一间厢房、一口吃食。
楚怀济吩咐道:“带去内院厢房,先养着吧。把冯大夫请来给他瞧瞧。”
不复方才的喜色,楚怀济凝眉回了后院。
半梦半醒间,沈濯听见周围有人来来往往,不甚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脑中。
“……劳累……好生将养……无碍……药方……”
“……多谢……”
不多时床边的人尽数散去,沈濯意识回笼,睁开不甚符合他当前年纪的一双眼。
沈濯躺在床上,目之所及是丝绸材质的床幔。
楚葳蕤坐在床边慢条斯理穿衣服的画面跳进沈濯的脑海。
他翻身坐起,房间内的布置让他相当陌生——这里不是楚葳蕤的卧房,也不是他长待的书房。
两个丫鬟轻轻推门进来,身上穿的是楚宅二等丫鬟的衣服。
沈濯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丫鬟见他醒了,露出惊讶的表情,“公子,你醒了。这是大夫开的调理良药,正好趁热喝。”
另一个小丫鬟将一碗药放到桌上,立在一旁,一副等沈濯喝完了好把碗勺带走的模样。
沈濯:“你们是谁?”
楚宅上下都认得他这位“姑爷”,还是说,他成了下堂夫?
沈濯走到餐桌前坐下,把胳膊搁在桌上,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他的手臂没有任何伤口。
事实上,除了疲惫,他身上没有任何疼痛之感。
丫鬟忆起钱管家说要将这男子当贵客照料,恭敬坦白道:“这里是金陵富户楚怀济老爷的家宅,我二人是楚宅的丫鬟。我叫白芷,她叫茯苓。”
“如今可是成平十一年?”
“正是。”
沈濯明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待两个丫鬟离去,他才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
天不负他!
重活一世,他定要辅佐四皇子登基,为沈家翻案!重活一世,他不会再对楚葳蕤付出真心!
思及此处,沈濯握紧拳头,可楚怀济两世救他性命,他又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楚府花厅,楚葳蕤一身宝蓝色苏绣襦裙坐在主位,八仙桌上摆放着花馔、透花糍、酪樱桃等各色茶点。
楚葳蕤手撑着下巴,不太优雅地歪在桌前,“春桃,爹爹送明释大师出门,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春桃给半空的茶杯添上茶,笑道:“小姐,夏竹已经去请老爷快些了。您要是饿了就先用些。”
春桃在心里补了句:反正老爷又不会怪罪。
楚葳蕤倒也不是饿,只是急着同父亲提一件正事,憋在心里让她愈发焦虑。
这一世的楚葳蕤有两世记忆,但不是楚葳蕤本人的前世,而是现代人楚葳蕤。
前世楚葳蕤是个审计人员,全国各地到处飞的那种。楚葳蕤好不容易哼哧哼哧考出了注册会计师,升上高级经理,年报季带病连着熬了好几个大夜后,她挂了。
她不知道这算是漏喝了孟婆汤还是算胎穿,总之楚葳蕤带着前世的现代职场人记忆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作为金陵楚家的独女顺风顺水活到十八岁。
她觉得是时候进入职场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楚怀济安排好沈濯,从前厅过来,远远便看见楚葳蕤低眉哀怨的模样。
楚怀济先入为主,误以为楚葳蕤这是少女心思,想嫁人了。
“蕊蕊,有什么心事吗?只管跟爹爹开口。”
楚怀济宠女儿没边,直接坐在楚葳蕤下首位置。楚宅众人习以为常,无人侧目。
楚葳蕤:“爹爹,我今年已满十八岁了。”
楚怀济叹气:“正是,双九年华了,不小了呀。”
楚葳蕤:“罗锦绣同我从小一起长大,上半年也成了婚。”
楚怀济:“正是正是,爹爹正想问问你的意见。”
楚葳蕤:“成不成婚我是无所谓的,家里的生意总该让我参与参与了吧。”
楚怀济:啊?
“爹爹以为是女大不中留了。”说完长舒一口气,他生怕女儿怪罪自己对她的婚事不上心。
实在是楚怀济挑来挑去觉得没人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千金罢了。
楚葳蕤道:“锦绣自小的心愿便是嫁个良人,如今算是得偿所愿。我自小便想继承家业,到现在却半点边也没摸着。”
楚怀济还没转过弯,愣了一会儿才说:“哪儿有女孩子抛头露面做生意的?”
“东市卖包子的王大娘、卖伞的宋大娘,西市的绣坊老板、茶肆老板……做生意的女人多着呢。”
“我是说像咱家这种规模的生意,”楚怀济音量不自觉提高了些,见楚葳蕤一脸不高兴赶紧放低了声音,“需得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女孩子总是没那么方便。”
“那就从我开始。”
楚葳蕤嘟囔完,暂停争论,亲自给楚怀济奉上一盏茶,又拿了碗酪樱桃慢慢舀着吃。
片刻后,楚葳蕤反应过来,问楚怀济:“爹爹,刚才你是不是说有事问我的意见,是婚事?”
楚怀济心头叹气,若楚葳蕤是个男孩子,又这般聪慧,他一早就将她带在身边传授生意经了。可惜啊!
未提及明释大师的批语,楚怀济只说:“今日偶遇一个男子晕倒在咱们家门口,我便让人把他留在家中将养。我想过了,与其把你嫁给别人,不如咱们招一个无依无靠、人品可靠的赘婿。你留在爹身边,爹也放心。”
楚葳蕤动容,依偎在楚怀济身旁,由衷道:“谢谢爹爹。”
楚怀济心软得一塌糊涂,温言道:“待你成婚,便可名正言顺和夫婿一同打理家业。但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趁着那年轻人养病,爹爹得好好替你把把关。”
春桃一脸为难,“小姐,老爷不是说过替你把关了嘛,你何苦还……”
夏竹在伺候楚葳蕤更衣,她倒不曾劝。反正楚宅上下,楚葳蕤想做多离谱的事情都行,最差也不过是被楚怀济讲几句,再罚她们两个月月钱。
不就是假扮丫鬟去看看未来夫婿,这有什么的?
楚葳蕤换上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等夏竹给她改发型。丫鬟的发髻比小姐的简单多了,一盏茶功夫,俏丽的楚小丫鬟便新鲜出炉。
事已至此,春桃无力阻拦,心累地提起了意见:“小姐,你天生丽质,气质可有些不像。”
楚葳蕤对镜自照,镜中人皮肤白皙,容貌绮丽,于是她颔首认下了春桃的夸赞。
“这也没办法,就当我是楚宅里最好看的丫鬟吧。”说罢便笑着起身,掀起裙摆踏出房门。
春桃夏竹立马跟上。
沈濯既已知晓自己境遇,便安心在楚宅住下。平日除了养病,他无事可做,便趁此机会在脑中梳理前世桩桩件件的事情。
捋清一条线索,沈濯才发觉有些饿。
楚宅一向是酉时开饭,昨日也是酉时有小丫鬟来送饭,现在已是酉时两刻。
正想着,伴着敲门声,两道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
沈濯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幸而来人都低着头,没人察觉他的不妥。
今天送饭的人,是楚葳蕤和夏竹!
掐指算来,在沈濯的记忆里他和楚葳蕤才一两天未见,已是恍若隔世。
不,确已是隔世了。
楚葳蕤毫无察觉,按着刚才突击培训的内容,低眉顺眼地将饭菜从食盒里一样样端出来,放在桌上。
她前世也是会自己做饭的,一套动作做下来,并不显得生疏,反而有些行云流水之感,让人赏心悦目。
楚葳蕤上完菜,退到一边站定,等夏竹将茶水奉上。
她想着沈濯应当会关注夏竹的动作,便抬头想要打量这位“赘婿候选人”。
不曾想,一抬眸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那双眸子的情绪太多太杂,楚葳蕤没有细看,下意识收回目光,再次垂下头。
夏竹奉茶完毕,两人本应告退,一个时辰后再来收餐具。
行至房门出,楚葳蕤把食盒递给夏竹,丢下一句“门口等我”,便关上了房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沈濯心中对楚葳蕤的怜惜和情愫在楚葳蕤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有些恶毒地想:前世你也是这样,故意将自己和李炎州关在一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