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谈话后,巫安开始变得神思不宁。
巫爷爷和巫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三夭也问不出个名堂,只是每天坚持给巫安治疗。
巫安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苍白。
三夭终于憋不住,把人拉出院子,提了剑塞到巫安手中:“说好的,你要教我练剑。”
巫安却没有什么精神:“你去找羊伯,他很厉害,也答应了要教你。”
三夭毫不退缩:“那好,既然不练剑,那我们来聊聊天吧。姐姐说过,不高兴的时候,要找个人说话,不能一个人憋在心里,否则要憋坏的。”
巫安还要拒绝:“可是……”
“说说话都不愿意吗?明明前几天我都感觉你要亲近我了,怎么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了!反正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巫安眼睫微微一颤:“朋友……”
“是啊,朋友,我们很早就成为朋友了!”三夭肯定道,“既然是朋友,那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有事情,也要和我说!”
巫安有犹豫了片刻,还是松了口:“最近,我总是做梦……梦见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醒来后,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爷爷说的那句话——再不停止欺骗,会发生无法挽回的灾祸——之后,这话就出现在我所有的梦里。像警告,指责,可我问爷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却什么也不说。”
“你和爷爷之间有了矛盾。”三夭明白了,“巫爷爷有些生气,人在气极了的时候,是不理人的。”
巫安听了终于露出难过的表情:“可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做错了,怎么办?”
三夭想了想:“姐姐不高兴的时候,看哥哥哪哪都不顺眼,所以关键不是找自己哪里做错了,而是要讨巫爷爷开心,人一开心,什么错都不是错!”
三夭就是靠这一个巧技躲过姐姐多次怒火,认定自己已经通晓了人性。巫安却满脸狐疑,充满了对曾经小傻子的是否靠谱的担忧,三夭不服气了,“你到底想不想你爷爷高兴?”
巫安这回点了头:“想。”
“那你就得相信我的话,不要质疑我。”三夭煞有其事道,“你想想,巫爷爷平时喜欢什么?”
既然要讨人欢心,当然要对症下药。
巫安想了很久:“爷爷他,除了种花,就是躺在院子藤椅上晒太阳,根本不出门……我有时候想,天气再冷一些,爷爷会不会受不住。”
三夭一拍手道:“对啊,那就从这里开始,给爷爷做一件披风吧!田姐姐最会制衣,只要跟她学……”
巫安在她滔滔不绝声中,想到自己手拿针线的模样,又要皱眉,却听一簇纷乱的脚步声,有许多人从他们身侧跑过,三夭的注意立刻被吸走了。
她追上那群人问:“怎么了怎么了?”
抓中的人竟是秋娘:“三夭儿呀,你是不知道,沙沙这几天闹腾得厉害,好像说是见鬼了,都赶着去瞧呢。”
见鬼了?这世上有妖怪,也许真有鬼!三夭还没见过鬼!这么一来她也得去瞧一瞧。
也没忘身后的巫安,拖了人就跟着热闹追去。
还没近前,便听到沙沙那个小女孩尖细的嚎啕:“他不是我爹爹,不是我爹爹!”
旁边众人七嘴八舌道:“怎么回事,沙沙不是认羊伯作爹爹了吗?怎么突然不认人了?”
“不是不认人了,而是说,羊伯不是羊伯。”
“可羊伯不是羊伯,那会是谁?”
“不过小孩子的一面之词,你真信了?”
“怎么不信?我就是羊伯的邻居,上次沙沙这么哭还是晚上,那晚沙沙想喝水,可家里的水缸没水了,又渴得厉害,就去叫羊伯,可羊伯怎么叫都不醒,沙沙以为羊伯死了,哭得撕心裂肺。我汉子跑去瞧,羊伯躺在床上,天大的动静都没反应,便伸手一探——嘿!”
有人被这话吓一跳,“怎么了?”
那邻居道:“真的没有呼吸!”
“你骗人吧?就算睡着了,怎么可能没有呼吸?人还活着,羊伯好端端地站在那边……你别吓唬人!”
邻居见人不信她,指了指住在羊伯周围的人家道:“他们都听到了,我没说谎!”
被指的人点点头,小声道:“真没一点呼吸,我们当时吓坏了,背起羊伯就要去喊人,可没走几步,羊伯忽然咳了几声,醒了!羊伯比我们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么一大群人围在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以为羊伯睡得太沉,呼吸才弱,就没当回事。”
“可是,沙沙那孩子被吓着了,连续几天都守在羊伯身边,每天晚上,只要摸到羊伯没气,就要哭,我们都被闹腾了好几天了!”
“是啊是啊,真是件怪事。”那人压低了声音,生怕惊醒什么东西,转头往人群那边撇了一眼,又心惊胆战回头拍了拍胸脯,缓过气来,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又出了山北那件事,本来我们是妖,身份就紧张,若拿着这件事到处乱说,恐惹他们再多想……”
这时有人忽然扯了说话的人一下,那人回头,看到山南山北从他们身旁经过,一下子就噤声了。
山北与他们一对望,忽然打了个哆嗦,抓住弟弟的胳膊快步走去。
“看吧,很多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会留下痕迹,山北每次见我们都怕成这样……”那人叹了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所以我们就没到处说,羊伯的事反正也只发生在晚上,可如今连白天也……恐怕……”
声音越压越低,听得人脖子越伸越长,终于等到盖棺定论的那句话,“恐怕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胆小的人开始尖叫:“啊呀,这么恐怖!”
越说越神乎,她的习武师父,几日不见,怎么就被传成鬼了呢?
三夭转身,决定亲眼去见一见被附身的“羊伯”。
跨过他家小院,二丫正抱着沙沙亲轻声安慰,沙沙正大哭:“我没骗人,没骗人!我说的是真的,他真的不是我爹爹!”
三夭便往角落站着的汉子跟前瞧,羊伯无暇理会她,一味朝那边害怕的小孩手舞足蹈,却又不敢靠近,只好远远道:“沙沙,你别怕,爹爹不靠近,不靠近……”
那边的沙沙见此一顿,“爹、爹爹……他好像又是我的爹爹……”
墙角挂着的长刀轻轻嗡响,却无人发现。
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她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大眼睛里透露出一片茫然无措,又夹杂着对未知事物的恐慌,让人见了心生怜悯。
二丫蹲在沙沙前面,揉了揉她的额发:“沙沙,我们都在,你看到什么只管说,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
沙沙渐渐平静下来,稚嫩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他们都说,爹爹是、断气了……可、可是,爹爹明明醒来了!我好怕他和我亲阿爹一样走掉,我白天看,晚上也看,可爹爹有时候真的不会喘气……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动,怎么叫都不应,像块木头,像个……假人,和晚上没有呼吸时一样。”
沙沙哽咽了几下,拿求助的眼睛望着二丫:“姐姐,你说,他真的还是我爹爹吗?我爹爹是被鬼附身了吗?”
二丫拍拍她的脑瓜:“不会不会,那些只是大人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你阿爹还活生生站着,更何况,沙沙忘记了?我们可都是妖怪,若羊伯真的被鬼附身,我们第一时间就要把他赶出去!”
“赶出去!”大柱配合道,挽起十分有力量的手臂,“这么多大妖怪保护沙沙,不用怕!”
沙沙想起爹爹说过,妖怪哥哥妖怪姐姐们可厉害了,正要点头,却听那边有声音道:“不一定!”
那道声音又强调道:“我们才不安全!”
沙沙抬头,说话的是山北姐姐。
“沙沙,来姐姐这边。”山北姐姐伸出手,沙沙抹了抹泪,朝她跑过去。
山北又问:“沙沙,你爹爹有哪里不对劲吗?”沙沙刚过去,就被她死死抱住。
太用力了,沙沙有些疼,挣扎了一会儿,没回话,山北竟掰过沙沙的肩,急切问道:“这很重要!羊伯到底哪里有问题,要你认出他不是你爹爹?!”
沙沙被山北的失态吓了一跳,又呆住了。
三夭见状,往山北面前一挡:“山北姐姐,你吓到沙沙了!”
山北见三夭靠近,连连后退,退到山南身后,似乎怕极了她,似乎靠近了她就要被吃掉,那是身体本能的恐惧。
三夭一怔,原来那种恐惧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的。
“爹爹、爹爹他忘记了好多事,”身后的沙沙开口,山北的那句话提醒了她,“他答应过的……会像亲阿爹一样给沙沙赶走黑鬼……沙沙怕黑,要爹爹每天讲故事才能睡着,可是后来他不会了……好多答应过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沙沙说着说着,又哭了,“羊伯伯是村里最好的猎户,从不说谎,从来说到做到的,他不是羊伯伯,也不是我爹爹!他被黑鬼吃掉了!”
沙沙忽然放声尖叫,所有的恐惧透过尖叫传递出来,在空气中回荡,震得墙上的刀嗡嗡作响。
巫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把刀前,尝试往其中灌入莫名的力量,那股力量曾经被三夭的剑所阻挡,如今又被这把刀阻挡。
刀的颤抖越来越厉害,巫安以为它要碎裂的那一刻,羊伯忽然向他冲来,不明所以夺了那把刀。
与此同时,巫安察觉出有什么东西在羊伯和刀之间流动。
这一刹那,羊伯又丢了那把刀,朝屋内而去。
巫安不明所以,捡起那把刀,这一探竟发现,刀里阻挡他力量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那边,三夭用额贴了贴沙沙的额角。
神木村被欺负之后,姐姐就是这样安慰的三夭,当时她不知道难过,却也感觉到这样的贴贴带来的心安。
温暖的触感让沙沙稍稍回神,看到了面前的小姐姐,她在说:“沙沙不哭,沙沙是最坚强的孩子。”
就像阿姐曾经做的那样:“三夭别怕,三夭从来不是小傻子。”
沙沙已经平静下来,羊伯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物,来到沙沙面前:“对不起,是爹爹不好,爹爹忘记了好多事,可从来没有忘记你。”
沙沙看到羊伯手中之物,哭得红红的眼慢慢睁大:“是阿娘给沙沙做的小鱼儿!”
一旁的的山南看了,怔怔道:“火麻村每个孩子出生,娘都会给他们编织一样物件带在身上,是为爹娘的祝福。原来沙沙的物件是麻线编的小鱼儿。”
“爹爹前些日子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就等着生辰时候给你。没想到现在才拿出来……”
羊伯忽然用力闭了闭眼,睁开时,眼睫似有湿润,却笑着朝尚且幼小的女儿道:“沙沙,还认我这个爹爹吗?”
沙沙捧着小鱼儿破涕而笑:“认,当然认!爹爹就是爹爹,只有爹爹才知道这件事,我只告诉爹爹一个人!你就是我的爹爹!”
羊伯笑着转头,笑容里就只剩下了担忧,似乎在抉择什么,忽然朝大柱的方向走去,大柱笑着道了声:“羊伯,你没事就好。”
“羊伯托你一件事可好?”
大柱忙道:“你说。”
“羊伯可否,带着沙沙到你们家里住几日……”羊伯为难道,“我怕,又发生之前的事,让沙沙害怕。”
大柱拍拍胸脯:“没问题!好在当初建房的时候就往大了建,再来多少人也住得下!”
羊伯连忙道谢,有声音打断道:“不行!”
羊伯望着声源处,竟是咬着牙颤抖的山北,山南这时抓着山北道:“羊伯没有问题的,阿姐怎么还……”
“你又知道什么,总之就是不行,去了沙沙就和羊伯一样,回不来了!”
她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羊伯却温和道:“依你所言,我们去哪里合适?沙沙和我住着怕……”
“不害怕了!”沙沙突然插入一句,羊伯笑着摸摸她的脑瓜,继续道,“不管怎样,我得找个热闹点的地方才好。”
山北道:“跟我们走,我们家也住得了人。”
沙沙却闹:“不要不要,沙沙更喜欢二丫姐姐和三夭姐姐!”
山北听了脸一狰,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羊伯却道:“阿北觉得年轻人太闹腾,那羊伯去巫家借住可好,巫安,不知会不会叨扰到你和巫前辈?”
巫安忽然被点,才回过神来:“爷爷待人一向和气,应该没问题的。”
“这……”山北有些不甘心,却少了很多抵触,山南道了声歉,赶忙就走。
三夭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道:“山北姐姐好像很不喜欢我们。”
二丫想起山北态度的诡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羊伯牵着沙沙到巫家拜访巫前辈,果然很顺利地被邀下同住,羊伯把沙沙留在巫家,自己才回去收拾行李包裹。
周家兄妹留下帮忙收拾屋子。
巫信这时听完孙子讲羊伯家的事,忽然直直望着巫安,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巫安察觉爷爷的视线,身子一僵,站得一动不动。
这个小插曲三夭没有注意到,因她早钻入大柱二丫的谈话圈里,听姐姐悄悄道:“沙沙一个小孩子也没必要撒谎,羊伯的举动的确有些反常。”
大柱问:“那怎么办?”
二丫答:“这几天,我们得盯着羊伯,看情况是不是和沙沙说的一样,像个假人。可我们终究只算外人,没法一天到晚跟着羊伯……”
“那怎么办?”
二丫怒:“当兄长的就知道问我怎么办,好好动动脑子!”
大柱很是无辜:“刚才那句不是我问的。”
他们这才注意到一旁,不知何时探了个脑袋过来的三夭。
看到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子,二丫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还记得我们是妖吗?只要化作藤条屏息,无论巫爷爷、羊伯还是巫安……都不会发现的。”
二丫对三夭的宽容让大柱都有点嫉妒:“那今夜谁去……”碰到二丫鄙夷的眼神,大柱立刻转口,“我,我是大哥,我去,我去!”
三夭也积极响应:“我!我也要去!”
二丫严肃地望着小妹:“三夭,你有多少天没修炼了?”
三夭呐呐了半天,又听姐姐道:“上一次修炼是什么时候?说不出来吧?这些日子你跟巫家那小子到处鬼混我不管你,但修炼和做学问一样得付出汗水才有回报,变成藤了,妖力才是你的立身之本,没有力量就被追着打,这一路还没吸取教训吗?”听得三夭愧疚难当,不敢再耍其他小聪明。
当晚羊伯就带着沙沙入住巫家。
当晚三夭苦哈哈对月修炼了一晚上。
当晚大柱化作藤条潜入巫家吹了一夜冷风。没发现羊伯的异常,反倒发现了另一道诡异的人影。
次日一大早,大柱带着满头的晨露,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连连鬼叫:“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进门却看到花篮子里的一朵火麻花,孤零零开得正灿,大柱心想,二丫这么早又出门采花了吗,怎么只采了一朵?
见三夭便问:“你姐姐呢?”
三夭修炼了一晚上,脑袋还木木的:“什么?田姐姐来过了呀。”
“什么?阿菜来过了?”大柱什么都忘了,“她啥时候来的,她来干什么?”
三夭指着那朵火麻花打哈欠:“来送这朵花……”
大柱呆呆盯着那朵花。
三夭才继续没说话说话:“她还没走。”
大柱一下子抬起了头,果然见田菜从内屋里出来。
田菜不像从前垂着眼离开,反倒直接走到大柱跟前。
大柱感觉田菜有些不一样了,究竟有哪里不一样,大柱用脑袋想不明白,心跳却催促他赶紧逃离。
“我要阿叔他们巡山……”
“我有话想和你说……”
两人几乎同事开口,又同时停下,田菜深吸一口气:“我想说,谢谢你,阿柱哥,”她很正式地俯了一礼,抬眼,很坚定地望着他,“谢谢你说的那些话,好多事情,其实是我自己作茧自缚,如今我明白了……可你不一样,阿柱哥,你很好很好,从小就很好,所以……我送过的东西,说过的话,都算数,一直都没有变。”
后面那句话说得很快,田菜已经走远了,大柱才反应过来,追出门时,有一声音说:“不必追了,又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回复,总得好好准备,不是吗?”
二丫抱着手臂,含笑靠在门边。大柱满脸通红回头,又听她道:“你算是得偿所愿,可别忘了要紧事,刚刚鬼叫些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他,大柱又恢复了满脸惊悚:“你不知道昨晚有多可怕!”
他手舞足蹈,“羊伯没有问题,可巫安那小子,像是受了什么蛊惑,游魂一样往外面飘,我一路跟去,竟见他躺在村外的那片曼莲双旁。我还在想,村口啥时候又长了那么多曼莲双,就在这时,巫安躺的地方就长出了一大片!”
大柱比了个很夸张的手势,“我生怕他出了什么问题,想把他叫醒,可我一靠近,他就飞起来打我,和之前攻击我们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招架不住,退后了,他竟然一下子就飞走了,我找遍了整座山都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