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万丈苍穹之上,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大多数人家都已熄了烛火,唯独程九霄屋中红烛跃动映于窗台。

    程九霄用手按压鼻梁,揉了揉,面对着传来的压迫视线不禁开口:

    “我说英雄,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时了,有话咱可以等明天说,我就在这里又不跑。”

    宋恒冷着一张俊脸,逼道:“少废话,你说是不说?”

    宋恒很早就觉得程九霄不对劲了,从踏进日月客栈开始,一切似乎都被无形的手推动往前。

    程九霄看他着急的样子,放下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可知何为卜卦?”

    程九霄神情骤然认真,身板微微挺直,不似玩笑。

    但宋恒一听这话,不由得嗤笑,言语间带着几分讥讽,“你莫不是要告诉我,所谓的帮衬引导,全都来自于那莫须有的卦象?”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目不转睛地盯着程九霄,就等他露出任何一丝心虚之色。

    程九霄早已料到他会不信,微勾唇角,道:“是,也不是。”

    宋恒低低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眼中和结了层霜似的,隐含着被戏耍的恼怒。

    暗流涌动间,宋恒率先出手,桌上物什抖动着,他一拍桌,盛满茶水的青瓷盏升至空中,随即往前掷去。

    但青瓷盏只是轻轻拂过程九霄鬓角的发,他人却端坐在原处,伸手向后一捞,那茶盏就乖乖落于他掌心。

    程九霄抿了口手中茶,喟叹一声,说:“宋公子,你若如此作为,我们的交谈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宋恒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出手。

    安静片刻,程九霄便开口:

    “我素来爱卜卦,三月前闲来无事就为大晟卜了一卦,无论我如何推演,这大晟,皆是必死之局。”

    宋恒敛了方才的情绪,多了几分专注。

    前世死时,大晟虽被毒虫啃食根基不稳但并未走向灭亡。

    程九霄以指尖沾水,在桌上缓缓写出一个破字。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他缓缓开口,“直到宋府灭门之日到来,卦象才有了变化。”

    桌上的字渐渐消散于无形,他接着说:“我不解为何,反复观天象,测罗盘,依旧得出了八个字——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宋恒:“所以我宋家灭门,反倒能救大晟于水火?”他双眼饱含怒意,“简直笑话!”

    程九霄不顾他情绪不对,接着自己的话茬说了下去。

    “我特地去官兵处搜查,发现告示上贴着的,是宋家满门皆亡,可城中又恰巧出现了两个极为显眼的乞儿。”

    他说到这还笑了一下,“待我暗暗观察,发现这男乞儿竟然会用宋家早已失传的幽冥针法,而那女乞儿,竟负着伤腿于暗夜中奔跑如同鬼魅。”

    程九霄掀起眼皮,眸光如箭射向他,道:“我猜,这就是卦象所示的变数。”

    程九霄一席话让宋恒哑火沉默。

    他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一个变数。

    而程九霄所言大晟灭亡,极有可能是晋王勾结外邦所致。

    片刻,宋恒虽已信了大半,还是梗着脖子说:“变数只是变数,你信它做甚?”

    程九霄闻言答道:“我虽闯荡江湖,但也不想大晟灭亡。”他耸了耸肩,“引领你们上路又有何难,自是能帮则帮。”

    宋恒:“……你还能帮我们什么?”

    程九霄一脸震惊状,带着几分控诉道:“我都帮你们引上进京的路去找晋王了,还给你们提供住所,你还想要什么?”

    宋恒不语,移开眼,转身离开屋内。

    将要踏出门槛时,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程兄,既爱戴面具那便要戴好,不然别人夜半闯入还以为见了鬼了。”

    程九霄将视线从少年的背影挪开,一瞥铜镜,就看见他右侧嘴角下耷,左侧脸皮却上提,细细看去顶顶奇怪。

    ……

    转眼又是一年春归,雨绵绵不绝,轻柔滋润着寒冬未绽的花蕾,转角处的种子又悄然伸出点绿意。

    身着墨华锦缎如意袍的公子哥,撑着青骨伞踏过石板上的浅浅水洼,点点水花溅出,复而落回,他手中还抱着一把伞,踏着云丝步履缓慢往赌坊走去。

    赌坊里。

    骰盅在一双纤细的手中来回摇动,晃动的速度过快,以至于使人眼花缭乱,在场众人皆屏气凝神,盯着她的手不放,生怕错过一瞬。

    紧张的氛围无声蔓延开。

    女子将手中骰盅重重拍在桌上,她头上的白玉响铃簪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她眼尾微勾,本自带魅态,但此时脸上尽是兴奋之色,眉眼弯弯冲刷掉那抹妩媚,她激动地喊道:

    “大还是小?”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女子近来两月的名声已经传了出来,她将汴城里大大小小的赌坊都玩了个遍,各大庄家对她咬牙切齿,但她次次满载而归。

    目前与她对赌的是一个浑圆的富商,竺桢桢笑盈盈地看向他时,他竟红了脸。

    他心神微乱,但依旧镇定地说:“大!”

    竺桢桢笑容扩大,越过赌桌,倾身向前,与他对视道:“买定离手?”

    她的指尖却在桌下暗暗操控着,一根银线就能将那盅里的骰子调成自己想要的数字。

    富商坚定:“就是大!”

    竺桢桢坐回原位,将线缠回指尖,将骰盅轻轻打开。

    1,3,4。

    居然是小!

    众人哗然,此女子已经对赌八局,毫无败绩。

    眼睁睁看着她将面前的银子圈入怀中,唇畔还噙着笑,道:“谦让,谦让。”

    似觉不过瘾般,竺桢桢收好钱,又喊了句:“还有谁要赌?”

    富商被赢了钱也不恼,慢慢晃着大肚腩走到她身旁,刚要张口便听一个男声从门口传来。

    “姐姐,该回屋吃饭了。”

    声音低沉悦耳,像壶醇厚的美酒。

    剑眉似入鬓,眼窝深邃,睫毛长又密,皮肤冷白,往日精雕玉琢的小人长开后恍若神祇。

    男子一手撩起竹帘,似觉坊内矮小,竟微微弓起了腰。

    他眼中似乎装不下其他,只有那身着梅子青襦裙的女子。

    竺桢桢暂时没空理他,她只微微朝边上富商一笑,柔柔的声线似勾住了人心。

    她道:“公子,可是要再来一局?”

    原本只站在门口未进来的高个男子皱起剑眉,一眼似裹挟着冷意扫向富商。

    富商这边看着美人如妖般的美貌,魂不守舍,另一边又顶着一道似要吃人的目光,一时进退两难,未言语。

    半晌,竺桢桢觉得无趣,旋过身就往宋恒跑去。

    宋恒前进的步伐顿住,等着眼前女子奔向自己。

    她眼下的一颗痣尽显魅意。

    她跑到宋恒面前,微微仰着头看他。

    宋恒今年刚满十八,可身量就像抽了枝的柳条一直拔高。

    竺桢桢眼底还带着些将褪未褪的兴奋,她提起钱袋在他眼前晃着,银两碰撞声从袋中传出。

    “今日也赚够了,先回吧。”

    一句话让周遭赌徒恨得牙痒痒,却又拿她没办法。

    赌坊里,若是能不被发现出老千,那也算你的本事。

    竺桢桢接过递来的伞,转身率先出了坊。

    临走前宋恒转头瞥一眼富商,他那只胖乎的手微动,望着坊外,目光黏在刚刚出坊的女子身上。

    宋恒滞了一瞬,随即脚尖一旋撑起伞跟上她。

    左右不过是个布商罢了。

    街上细雨蒙蒙,起了雾,周遭似蒙在一片云里,望不见远方。

    未出阁的女子未挽髻,发丝乖顺垂落,与三年前相比,她没怎么变化,只是五官长开,更为精致美丽。

    她头上的簪子是他差人买的,今日身着的锦缎衣物也是他一月前去裁缝铺制的。

    也没什么理由,只是觉着她往日对自己不错,回礼罢了。

    也正如他想的那样,黛色伞面与她的裙十分相衬。

    竺桢桢不知身后人的想法,提溜着裙避过水洼,满载而归回了日月客栈。

    客栈外头下着小雨人烟稀少,里头却人来人往热络至极,躲雨的用膳的饮茶的比比皆是。

    自打三年前在这住下,程九霄让他们休息了两三月便叫他们干活。

    端茶倒水只是常态。

    而后,竺桢桢凭借过人的数学天赋和惊人的记忆力从三人中脱颖而出成功掌握了日月客栈的重要物件,那就是账本。

    她成为了日月客栈里第一个不用干苦力活的伙计。

    相应的,客栈在她的打理下也变得更加井井有条,红红火火。

    只不过最近,她染上了些陋习。

    甫一进门就听见“店小二”在凄凄沥沥地嚎:“桢桢,下次对账本时,可不可以不要把账本丢给我?”他嘀咕着,“况且今日人还这么多……”

    竺桢桢挑眉,豪气地打开钱袋,放了一两银子在桌上。

    店小二陆音不屑,区区一两,依旧掐着嗓子嚎叫。

    素手一翻,她又放了二两。

    陆音拿着笔的手微顿,一挑眉峰,多给了几个眼神,暂时不语。

    待竺桢桢把一整个钱袋都丢上桌,陆音将毛笔放下,笑呵呵地,“我对,不就是一些账,简单得很。”

    用钱堵上别人的嘴怎么这么爽,竺桢桢算是懂得龙傲天为何如此嚣张了。

    陆音也不知是不是和竺桢桢学的,这爱财的性子倒是愈发相像了。

    竺桢桢看他乐呵,坏心眼地给他浇了盆冷水,“过两日便要入京,这期间马车行囊,皆由你来安顿可好?”

    陆音张着嘴刚要回话,下一秒竺桢桢的话语声再次传来。

    她双手一摊,道:“反正我又没有钱财,钱财都在你这了。”她说完就拍拍屁股走了,徒留陆音在风中凌乱。

    这手中的银钱瞬间没有魅力了,安顿整办完,说不定都要自己倒贴……

    手上的银袋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人已走远,无奈只得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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