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恒刚把伞合上,抬脚迈步正准备跨进屋,余光瞥到巷子处有一道身影闪过。
他不动声色地将腿收回,顶着已经几乎停滞的雨,转身走向那人离开的方向。
而日月客栈大厅里,突然生出几分吵闹声。
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竺桢桢十分头大。
自打她打理账本后,算得上是日月客栈三分之一个头,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东家。
在她的管辖下,日月客栈里的争执冲突愈发减少,直到上个月,基本上是两月才有一起闹事。
而现下已经是本月的第六起争执吵闹。
原本慢慢悠悠上楼打算休息的背影只能转回身来,她带着点情绪下楼似乎想把木楼梯踏破。
真是,让不让人休息一会了?
现下楼下已经分成三派,两派对峙,一派为吃瓜群众。吵闹声愈大,已经到了拍桌的地步。
紫檀木桌微微颤抖,摇摇欲坠,竺桢桢的心也随之一揪。
她面露凶色,将袖管撸起,硬生生挤了进去将眼对眼鼻对鼻的两人分开。
见她一来,那些吵闹声微缓。
她嗓门贼大,喊了一句:“吵吵什么呢吵,我这不是市集,要买菜砍价出门走,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三东家,你评评理,是他骂我们在先!”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连忙指着对面的人喊。
竺桢桢拧着眉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一位紫衣公子哥。他和身后的一众纨绔子弟点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那紫衣公子以扇拍掌,眼里露出几分轻蔑来,道:“我骂你什么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胡茬男支支吾吾,硬生生涨红了脸,他梗着脖子,重复道:“你先给我们道歉。”
“道什么歉,我又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实话罢了。”
他身后一众人放肆大笑出声。
胡茬男气急,言辞并不流畅,称得上结巴,“你们欺负我们是胡人,说我们来这是为了窃取机密,还说我们生来便和大奸大恶之徒没有差别!”
“对了。”紫衣男二郎腿一翘,他话语随意,“这不就是实话么?堂堂天子被你们外邦人迷得找不着北,你还敢说你们不是来大晟窃秘的?”
哄笑声再一次传开。
人人皆知大晟天子现下不知纳了多少位外邦美人,和亲公主,就连那身份低微舞姬都肯纳入后宫。
天子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只要外邦女。
可这也不是欺辱外邦人的理由,紫衣男这是搞歧视来了。
客栈内充斥着来自各方的人,若是她不好好处理,只怕会让人凉了心,何况,她也见不得此类人在店内闹事。
竺桢桢了结事情经过后,倒是冷静了下来,这件事很好解决。
她对着紫衣男说:“道歉。”
紫衣男一听,小眼睛眯起,上下打量她一番,脸上还带着调笑,不屑道:“哟,看来日月客栈里也有个外邦美人,也难怪能当上东家。”
周围觉得不对劲的人已经噤声了。
连三东家的玩笑都敢开,此人怕是不要命了吧?
他的袖子被扯了三扯,只见身后的几个纨绔子弟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紫衣男一扯衣袖,大声嚷嚷:“这有什么不能说,这不就是以色侍……”
吃瓜群众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问:为何自从她上任后,这日月客栈里头的闹事者越来越少?因为……
她真的会打人的。
竺桢桢微曲下身,猛出一拳打向他的下巴。只出一拳便打得他往后仰去,头晕目眩,踉跄了几步扶着桌椅才站稳当。
打这种虚哥她都不用出多少力。
紫衣男只觉下颚一股冲击传来,怔愣片刻,只觉脸上一凉,竟流出两股鼻血来,牙龈也隐隐约约泛着疼。
这三年为了那劳什子比武大会,竺桢桢可是下血本买了许多武功秘籍,虽然里头皆是些坑蒙拐骗的玩意,但也不妨碍她日夜勤加练习基本功。
招式没学会几套,但也是能勉强能用。
紫衣男抹掉鼻血,冲上前来想给她一个教训,却被竺桢桢轻易拦住。
她蹲下身子,将长腿伸出,又快又狠地扫向他的脚踝。紫衣男被绊倒,头重重磕到地上,一时间捂着脑袋不吱声了。
那群纨绔子弟本想上前扶人,见竺桢桢走了过来,都怯怯地收回了手。
竺桢桢又踹了一脚他的腰腹,脚边人登时面若菜色,“大晟本是礼仪之邦,包容百川,圣上姑且都未对外邦人如何,你又凭什么对他人指点?”
她上前,金丝薄履堪堪搭在他的手上,威胁道:“道歉。”
随着竺桢桢足下发力,紫衣男咬着牙只能坚持两刻,终是在疼痛面前败下阵来,从口中溢出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
周围人见状顿时洋溢出一派叫好声。
竺桢桢将腿收回,手一扬招来陆音,“将这几位受了惊客人的账抹了。”她话峰一转,话语轻飘飘落在那一众纨绔子弟上,“那这钱,就由贵公子来出可好?”
眼上含笑,似是疑问,但却没有商议之感,“我们日月客栈,素来公平。”
陆音拿着账本上前,没注意般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人,哀嚎声响起两秒之后他才和刚发现一样,道着歉将脚移开。
他一一核对着桌上食物,坏心眼地多给他们加了几两钱。
他们哪敢不从,一群人和吃了苍蝇屎一样将钱结了。
宋恒这一去,便到了三更天才回。
街上已见不着行人,他提着已经干透了的伞缓缓踏进客栈。
大厅里没有人在,宋恒也并不意外这一幕,他提着步子上楼准备休息。
解下衣袍时脑子里还是在思考着傍晚得到的消息。思绪陷入过深以至于他的房门被敲响了都没发现。
大半夜是谁要来找他?宋恒的手缓缓系上刚刚卸下的薄雾灰莲纹腰带。
直到将上襟最后一丝褶皱整理完毕,他这才慢悠悠开门去。
在开门那一刻,宋恒将不耐烦隐藏进眼底深处,面上依旧是面冠如玉,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可他也懒得扬起笑来应付,语气平淡如水,甚至都没看清眼前是谁,就道:“夜色渐浓,若是无重要事物相告……”
宋恒的话隐隐约约透出想叫面前人滚远些的意思。
但直到听见面前人说话,隐含着关心的话语让他的背脊不自觉地直了些许。
“宋恒,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你一晚未归,恰巧我也睡不着,听到你回来的动静便给你送些点心来。”
竺桢桢双手托举着瓷盘,上头是入口即化的金绵酥,见他看来,将手中物往前递了递。
这种专门用来盛点心的瓷盏都华而不实,实际拿在手上重得很。
他在里面拾掇了如此之久,竟是让她举着瓷盏站在外头吹凉风。
宋恒微微绷紧唇线,往边上一站,让出空间让竺桢桢进屋。
门外漆黑一片,狭窄的走廊上远远才会点着一盏灯,灯托周围蛛丝缠绕,许久未添新蜡,那红烛明明灭灭闪烁,随时都能暗掉。
竺桢桢将点心放在桌上,刚要坐下,余光见他还开着门没有动弹,便以为他是要休息,不再犹豫,提着裙摆就要出门。
她走到门旁,木门却吱呀一声合上,不给她机会出门。
竺桢桢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坐了回去。
“你今日去做什么了?怎么如此晚归?”竺桢桢问。
“去见了几个弟兄,回来路上耽搁了些。”
竺桢桢也没有怀疑,毕竟宋恒近日频繁出门,时常半天不见人影。
竺桢桢点头道:“那就好。”
她捻起瓷盘上的甜点,放入口中,娓娓道:
“这金绵酥是今日后厨新上的菜品,我吃着觉得不错,也是你的口味,便给你留了些。”
这几年相处下来,竺桢桢发现宋恒嗜甜,但从未明说。
每每吃着甜点,就忍不住一块又一块地夹。
果不其然,宋恒仅仅只是咬了一口,眼中就流露出对此物的喜爱。
“爱吃就多吃些,我们过两天就走了,万一京中没有卖,那你可就吃不着了。”竺桢桢开口,“不过也幸好我们马上就走了,最近客栈中总是来些闹事的人,我实在是懒得应付。”
宋恒手上动作微顿,问道:“今日又有闹事之人?”
“可不是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如此之多的世家公子,个个都将眼睛顶在头上,不爱正眼瞧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汴城也是如此,只不过自那日宋府变天后,往日亲近的世家贵族都迁了个地方,换了个城镇居住,更有甚者甚至搬到京中,生怕被宋府牵连着遭罪。
汴城里的世家公子应当是愈少才是。
宋恒正沉思着,就听她说,“不过你就不同,出生于毓秀高门,但为人却谦逊和善,才华上含章内敛,虽遇重大变故,但依旧是温良恭俭的性子。”
宋恒指尖微动,不由心中暗暗腹诽,她所说的这些品质,当真是自己么?
谦逊和善,温良恭俭,含章内敛,这其间哪一点与自己有干系?
前世他挥霍无度,倚仗自己有些权势便对他人颐指气使,也只有在经历过宋府变故后,那位曾经目中无人的纨绔小公子才发生了变化。
竺桢桢那对饱含信任的双眸一时间让他难以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