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永夜听回来的那天,是周六下午。
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香。阳光穿透了薄云,洒在湿漉漉的地面。
陈宥安结束了上午的加练,冲洗着手臂上训练留下的红痕,抬头。
二楼窗口,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隙。
熟悉的反光,短暂的闪烁。
陈宥安关掉水龙头,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他看着重新敞开的窗户,看到隐约的轮廓,一种归巢般的踏实感涌上来,驱散了连日顽固的空落。
唇角自然地扬起,点头。
窗后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回应。
陈宥安擦着头发,脚步轻快地走回屋里,感觉空气都重新变得熟悉起来。
晚饭后,他帮妈妈收拾好碗筷,准备回房间看会训练的录像。
院子角落的茉莉花香越来越浓了。
推开屋门,他的脚步却顿住了。
隔壁的院门开着,永夜听走了出来。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裙,怀里抱着一个厚厚的旧相册。
那相册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皮质封面已经破破烂烂。
永夜听的脚步平稳,目标明确地走向花墙。
她将相册轻轻放在顶部一块平整的砖块上,然后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整理思绪。
陈宥安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没有犹豫地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让永夜听抬起了头。
她目光穿过交错的蔷薇藤蔓,平静地落在陈宥安身上,没有说话,眼神示意了一下相册。
陈宥安走到花墙对面,隔着藤蔓和花朵,站在永夜听面前。
“给我的?”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永夜听点点头算是回答。
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翻开了相册厚厚的封面。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就让陈宥安怔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小学校服,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头发乱糟糟地贴在他的脑门上,正对着镜头咧嘴傻笑,露出了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手里还拎着一条挣扎的小鱼。背景是那条夏天涨水的小河沟。照片已经泛黄。
陈宥安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他和附近几个皮小子偷偷溜去河边摸鱼,结果他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栽进了水里,成了落汤鸡。
永夜听当时好像也在岸边?居然还拍下来了?还留着?
陈宥安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她。
永夜听回视他,仿佛在说:看下去。
陈宥安手指有些颤抖,翻开了下一页。时间的长河于手指翻动间流过。
每一页都贴满照片,大小不一,角度各异,有些甚至还有些曝光,带着胶片特有的颗粒感。
每一章照片的主角都是他。
水龙头下冲脸的侧影,水珠凝成金色光点——7:05 A.M.散射光。
院子里学骑自行车,摔得龇牙咧嘴,膝盖渗出血的狼狈瞬间——学骑,重心偏移>15°。
毕业典礼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表情僵硬地站在人群里——毕业,顶光。
清晨压腿拉伸,专注流畅的侧脸——拉伸,光影辅助线。
甚至还有一张他穿着泳裤刚从泳池出来,对着队友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赛后,放松状态。
还有很多很多。
叼着面包赶校车头发如鸡窝的滑稽模样;
坐在老树下皱眉啃物理课本,额,或者说永夜听的课本?的苦大仇深;
帮爸爸修理自行车笔尖蹭上机油的黑印。
无数个瞬间,无数个陈宥安毫无印象的碎片。没有美化和煽情的角度,近乎科学观察一样的记录。
陈宥安一页页翻过去,掠过这些他从未如此审视过的时间。心里渐渐涨满,暖流汹涌,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翻过相册中间偏后的部分,他手指猛然顿住。
这张照片是前几天他在水龙头下烦躁冲凉的瞬间,他侧对着镜头,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整个画面充满压抑的张力,边缘用铅笔勾勒出了一条弧线。
正是这张照片,在他最低谷的时刻,闪电般劈开了阴霾。
陈宥安的呼吸有些凝滞,话语堵在喉咙口,酸涩而滚烫。
他抬头看向永夜听。
永夜听的目光也落在那张照片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纸袋,小心取出一张还有些湿润的新照片。
正是他今天下午回来后在水龙头下冲洗的画面,手臂上训练的红痕都清晰可见,构图和光影都堪称完美。
永夜听将这张崭新的照片放在相册最新一页——那里是空白的。
“这张,”永夜听终于开口,“光的轨迹很完整,入射角度和水的折射都足够清晰。”
她的语气像是在汇报一项经过严谨观测过的成果。
陈宥安目光从完美的新照片上抬起,落在这个女孩身上。
她的眼睛纯粹而认真,不掺杂任何他此刻翻涌的复杂情感。
然而这份数年如一日的记录,却彻底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习惯的堤坝。
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比任何一次比赛前的渴望都要强烈。
他想要确认,想要回应,想让这无声的情感找到一个出口。
陈宥安伸出手,指着刚放上去的照片,声音比晚风都要轻柔,目光坦诚地迎上她的视线:“阿听,这个习惯是不是太久了点?”
他顿了顿,寻找着最准确的词,一个能容纳这份沉甸甸的温暖的词:“久到它好像...已经在里面安家了?”
花墙上的蔷薇轻轻摇曳,幼小的花苞似乎也在屏息聆听。
空气凝固了一瞬,只剩下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
永夜听抬眼,平静地看着他。
清澈的眼眸映着绚烂的晚霞,也倒映出他温柔的笑脸。
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也没有移开目光,表情像无风的湖面。
在陈宥安屏息的注视下,她的嘴角却无比确定地向上轻微弯了一下。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却盛满了然和无需言说。
是的,我知道。我也一样。
永夜听伸出左手,拿起放在相册旁边的绘图铅笔,动作稳当,目光落在新照片下方的空白区域。
陈宥安心跳如鼓,眼睛紧紧追随着她的笔尖。
永夜听握着铅笔,坚定地写下:
“今日,家。”
笔尖划过相纸,落在照片下方,落在陈宥安“安家”的问询后,盖在了时光的扉页里。相册摊开在爬满蔷薇的花墙上,茉莉浓香,蔷薇的淡雅。
隔壁传来陈妈妈喊他收衣服的声音。
他们未来的世界依然广阔,充满无数的可能与挑战。
但在这一刻,在这道被时间和习惯浸润的花墙边,在坦诚的目光交汇和默契中,一种更深沉的联系终于确认了它的名字——喜欢。
6.涟漪之下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节奏。陈宥安依旧在泳池里奋力拼搏,吼声、喘息声构成他白天的交响。
永夜听一头扎进竞赛的迷宫,暗房里的药水气息是她夜晚的安神香。
但是有些东西在平静下,悄然改变了流向。
晚上陈宥安训练归来,走向水龙头,拧开,冲刷,抬头。窗帘的缝隙里,微弱的反光一闪而过。他的唇角自然弯起,如同过去。
这一次,他隔着距离,对着那扇窗户,声音穿过庭院,带着运动后微微沙哑的磁性:“今天水温有点低,游起来特别提神。”
说完,他拿起毛巾和背包走向屋里。永夜听放下相机。
她听到了。
水流声掩盖了大部分声音,但这句却清晰落入耳中。
永夜听拉上窗帘,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物理笔记上,划过手指划过硬质封面,几秒后,她拿起笔,在摊开的习题册空白处,写下:
“水温下降,肌肉代谢上升。”
写完,她重新投入眼前的题目。
几天后,永夜听在房间里推导着一个复杂公式。草稿纸已经铺满桌面,密密麻麻的受力分析图交错。她蹙着眉,思路卡在一个变换节点上。
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湛蓝渐渐转变为深沉的靛蓝。
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长时间的凝视和思考让她的眼睛有些干涩。
就在这时,院墙那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口哨声。
调子很熟悉,是陈宥安以前训练间隙经常吹的《运动员进行曲》,还是不成调的那种。
永夜听的思路被打断了一瞬。
望向窗外,陈家的院子亮着灯,陈宥安似乎正站在花墙那边,大概刚结束训练回来。
口哨声停了。
永夜听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卡住的公式。
奇怪的是,刚才打了死结的思路似乎因为这短暂的分身而松动了一丝。
她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几乎在她揉眼的下一秒,一个包着纸巾的小东西以一个抛物线,准确地“嗒”一声落在了她桌前的窗台上。
永夜听一怔,伸手拿过。
打开纸巾,里面是一盒崭新的缓解视疲劳的眼药水,还有一张纸条贴在纸盒上。字迹是陈宥安特有的工整笔触:
“专注是好事,但眼睛也需要休息。效果未知,建议使用。”
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咧着嘴笑的游泳小人。
花墙那边的人已经转身回屋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永夜听撕开包装,仰头熟练地滴入。
清凉的液体瞬间缓解了不适。
她重新看向草稿纸。
随着眼部的放松,那个卡住的地方也变得清晰可解起来。
拿起笔,流畅写下下一步推导。
永夜听的镜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的取景框,开始偶尔、不自觉地偏离那个固定的主角。
有时她的镜头会稍微下移,聚焦在他随手搭在石凳扶手的毛巾——柔软的棉质纤维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水渍晕染开深色痕迹。
咔嚓。
她记录下这吸水材料的微观形态。
有时她掠过那块长着点青苔的石板,上面的苔藓开始呈现半透明的翠绿,水珠在凹痕里凝聚、滚动。
咔嚓。
她捕捉住这些流体在粗糙表面的张力表现。
有一次她的镜头完全避开了正在冲脸的陈宥安,转向他家厨房的窗户。
窗台上放着一碗陈妈妈刚端出来的绿豆汤,还冒着丝丝热气。金色光线在汤面上投下,几颗饱满的绿豆沉在碗底。
咔嚓。
她定格下光的折射与液体表面形成的视觉形象。
这些照片冷静地标注着时间和物理现象。
陈宥安在翻看永夜听后来补充进相册的这些照片时,仿佛能看到她透过镜头,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生活。
陈宥安的回应开始变得更加具体。
除了分享训练时的水温,教练的“暴政”,队友的糗事,他开始留意附近新开的小店,留意老树在风雨后的变化,甚至会把训练馆门口开得特别灿烂的一丛野花拍下来,发给永夜听,附上一句:
“光打在上面挺好看的,像你拍的。”
永夜听偶尔会针对他拍的某些照片点评一句“曝光过度”“构图重心偏了”。
但陈宥安知道,她一定都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细。
他们的交集点开始增多。
周六下午,陈宥安难得没有训练,在家休息。
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戴着耳机听音乐,手里翻着一本杂志。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的身上,舒服得让人犯困。
永夜听抱着几本参考书出来,似乎要去图书馆。
路过花墙时,她看到陈宥安闭着眼睛靠在老树上,像是睡着了,耳机里还隐约传出强烈的鼓点。她脚步顿了顿,没有打扰。
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看见他的左手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这个伤口是昨天陈宥安在训练时,不小心被泳池边的金属梯刮了一下留下的。
永夜听眼神在这个地方停留两秒,然后走出了巷子。
半个小时后,永夜听从图书馆回来,手里除了书,还多了一个印着药店标志的塑料袋。
陈宥安已经醒了,伸着懒腰,看到她回来,笑着打招呼:“阿听,回来啦?”
永夜听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走到花墙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扁扁的纸盒,放在墙上:“碘伏棉签。”
陈宥安自己都没在意那道红痕,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在脸上漾开:“谢啦,观察力满分!”
他拿起那盒棉签,晃了晃:“保证执行命令!”永夜听没再说什么,点头,抱着书回去了。
陈宥安看着她的背影,摩挲着光滑的纸盒边缘,那道红痕似乎真的因为这份关怀变得微不足道了。
选拔赛越来越近了,陈宥安的训练强度达到了顶峰。
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了泳池里,回家倒头就睡,晚饭都吃得匆忙。
永夜听的物理竞赛也进入到了最后的冲击阶段,习题集堆成了小山,草稿纸消耗速度惊人。
两人各自在自己的赛道上冲刺。水龙头下的仪式和镜头的咔嚓成了他们忙碌生活中的稳定锚点。
深夜,陈宥安加练到很晚才回来,身心俱疲,连水龙头都懒得去冲。
他轻手轻脚推开院门,深怕吵醒父母。
院子里的月光倾泻在青砖地上,映着隔壁窗户透出的光晕——她还没睡。
陈宥安准备推门进去时,脚步却顿住了。
院子里石凳上放着一个保温桶,上面还贴着一张纸。
他走过去,借着月光,看清上面苍劲的字迹:
“23:40”
下面还有一行字,很小,像是补充说明:
“热量补充,吸收效率高。”
陈宥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打开盖子,浓郁的药材香气扑鼻。
汤还是热的,里面沉着几块软烂的肌肉和饱满的红枣,旁边还放着一个勺子。
他舀起一勺鸡汤送入口中,鲜香浓郁,带着家的温暖和熨帖。
安静地喝完汤,疲惫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
陈宥安将保温桶改好,放在石凳旁,抬头,对着亮灯的窗户,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能看见。
做完这些,他轻轻推门进屋。
院子重归寂静,月光依旧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