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省游泳选拔赛的场馆匍匐在城市边缘。
观众席上人声鼎沸,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参赛选手的名字和实时成绩,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
陈宥安站在出发台后,穿着比赛泳裤,皮肤紧绷,肌肉线条在顶灯下清晰如刻。
他做着最后的热身拉伸,深呼吸,努力将观众的呐喊和对手的锐利目光隔绝。
这是通往更高舞台的关键一战。
教练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队友的加油声模糊不清。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
咚。
咚。
咚。
如同战鼓。
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是高强度训练后的疲惫,也是兴奋的预兆。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蔚蓝。
只有水流的触感,只有自己呼吸的节奏,只有终点的触壁线。
发令枪响!
陈宥安猛地蹬壁,身体绷成直线,破开水面。
冰冷的水瞬间包裹,世界只剩下水流划过耳膜的轰鸣,和胸腔里剧烈的喘息。
划臂,蹬腿,换气。
乳酸在肌肉里疯狂堆积,火燎地疼。
陈宥安咬紧牙关,无视身体的抗议,注意力集中。
教练的吼声仿佛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观众席高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永夜听安静地坐在这里,膝盖上放着她那台老式胶片相机。
她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激动地呐喊、挥舞手臂,只是前倾身体,透过取景框,牢牢锁定着第三泳道那个斩浪的身影。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蓝色水域和那个高速移动的焦点。
水珠如同碎裂的钻石从发梢飞溅。
手臂带起水流形成银色弧线。
换气绷紧脖颈和火焰般意志的眼睛。
咔嚓。
咔嚓。
快门声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
她冷静地调整着光圈和快门速度,追随着他的轨迹。
她的心跳,似乎也随着激烈的划水节奏微微加速。
这不再是纯粹的物理观察,镜头里承载着的,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少年,是在他的战场上燃烧生命的姿态。
最后五十米!冲刺!
陈宥安感觉肺部像要炸开。
但他看到了终点线,看到了旁边与他并驾齐驱的对手!
狠劲从心底炸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向终点!
计时器瞬间定格。
电子屏上,陈宥安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二泳道选手之后——0.12秒之差,第二名。
巨大的失落感将他淹没。
他浮出水面,扶着池壁大口喘息,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汗水。
他仰头看着电子屏上刺眼的数字2,听着观众席为冠军爆发出的山呼海啸,眼里充满不甘。
第二名,拿到了选拔赛资格,却与冠军失之交臂。
队友们冲过来拍打他的肩膀,说着“牛逼!”“进决赛了!”。
教练也走过来,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肯定和一丝遗憾:“最后那一下拼得很好!回去好好总结!”
陈宥安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目光在观众席上搜寻,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彩旗,他精准看到了一个人。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一道平静的目光穿过所有喧嚣稳稳地落在他身上,为他找到了一丝奇异的支撑。
他朝那个方向示意了一下,眼神里是未散的疲惫,也有着尘埃落定的坦然。
永夜听在取景框里看到了他的眼神,放下相机。
两天后,邻省大学城,全国高中生物理竞赛决赛现场。
空旷的阶梯教室被改造成了考场,灯管照亮着下面一张张奋笔疾书的年轻脸庞。
永夜听坐在靠窗的位置。
阳光被窗帘隔绝了大半,只留下边缘微光。
面前是最后一道大题,涉及复杂的光学系统设计和方程求解,计算量庞大。她已经在草稿纸上整整算了三页。思路一度清晰,又在某个地方卡住。
监考老师在过道里踱步,空气仿佛凝固了。
高强度思考让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熟悉的面对难题时的焦灼感开始滋生,试图扰乱她的专注。
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指尖冰凉。
她试图闭眼缓解咽部不适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省游泳馆的电子屏上,陈宥安撞线后喘息,仰头看着排名时,那双写满不甘和疲惫,却又在望向她时归于平静的眼睛。
永夜听睁开眼,重新聚焦在草稿纸上。
徒劳尝试的积分路径...为什么要拘泥于传统的解法?
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找出一个更直接的突破口?
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
她放弃了复杂的多重积分,从能量守恒和反射率的基本原理重新构建模型。
思路豁然开朗。
笔头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公式行云流水般倾而出。
她心中澄明一片,不适感消失,迅速将解答写下,字迹清晰流畅。
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十五分钟。
永夜听放下笔,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下意识摸向口袋。
相机不在,它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背包里,在考场外的物品存放处。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考场前方悬挂的投影屏幕,上面正滚动着赛事组委会的宣传片,内容基本是大学实验室、科技馆的场景。
突然,画面切换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充满水花的泳池画面,是省游泳选拔赛的精彩瞬间集锦回放。
画面快速切换:
选手们入水、冲刺、触壁....镜头定格!
正是陈宥安最后冲刺阶段,破开水面撞向终点的特写镜头!
考场里响起一阵惊讶的骚动。
考生们纷纷抬头看向大屏幕,不明白为什么物理竞赛的间隙会播放游泳比赛。
只有永夜听在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瞳孔收缩了一下,嘴角一弯,快得如同错觉。
永夜听重新低下头,开始又一次的检查。
微风吹过,窗帘被拉开一角,阳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光斑。
她的战场,胜负已定。
8.
选拔赛的余波在陈宥安的生活里缓缓扩散开来。
第二名的成绩拿到了关键的决赛入场券,教练的肯定和队友的祝贺是真实的,那份与冠军失之交臂的遗憾也是真实的。
更糟糕的事,最后冲刺阶段的代价也很快显现。
陈宥安右侧肩胛连接背阔肌的位置一阵阵酸痛,牵扯着他,尤其在手臂做出大幅度内旋动作时,痛感尤为明显。
医生检查后结论是训练过度加上比赛时用力过猛导致的肌肉轻微拉伤,记忆深层筋膜紧张。
“问题不大,但是必须休息几天让肌肉恢复。”
队医正在给陈宥安做理疗。
“再硬撑,小心变成陈旧伤,影响比赛发挥。这几天别下水了,冰敷加拉伸,喷雾记得用。”
于是陈宥安被教练强制按在了岸上。
看着泳池里队友们的身影,陈宥安心痒难耐又无可奈何。
傍晚,他回到家里。
习惯性地走向水龙头,手刚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阀门,肩背处立即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瞬间僵住。
陈宥安无奈地收回手,放弃了冲凉的念头。
他背对着自家屋子,弓着背,左手用力地揉捏着那块僵硬的肌肉,牙关不自觉咬紧,额角渗出冷汗。
每一次揉捏都伴随着肌肉深处传来的抗议,让他忍不住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显得格外沉重。
永夜听拿起相机,视野收缩、聚焦。
手指轻轻搭在按钮上,却没有按下。
负伤状态,能量低潮。
透过镜头,她冷静地看着这个形态的变化。
几秒钟的凝视后,她缓缓放下相机,镜头无声地垂落在身侧。
陈宥安揉捏了好一会儿,酸痛感才稍微缓解了一些,疲惫感却席卷而来。
他放下手,长长呼出一口气,准备进屋休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户。
没有反光。
永夜听站在那里,平静地注视着她。
两人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视线在空中交汇。
陈宥安在她的眼眸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带着伤痛,疲惫的自己。
她仿佛在用目光确认他的状态,又似乎不是。
对视像被拉长的慢镜头。
永夜听动了,她转身,离开了窗口。
陈宥安站在原地,肩背的酸痛感似乎还在,但心中的阴霾却因为刚才短暂的注视,被驱散了一丝。
没过多久,永家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永夜听走了出来,没有拿着相机。
她径直走向花墙,脚步平稳。
陈宥安看着她走近,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会像上次喷雾那样,隔着墙放下东西就走。
永夜听绕过墙走到陈家小院这一侧,站到了他面前。距离很近,陈宥安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药水的清冽。
她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熟悉的白色喷瓶——正是之前的肌肉舒缓喷雾,直接递到陈宥安眼前。
“按需使用,每日不超过三次。”
“休息是恢复的必要条件,肌肉纤维的重组需要时间。”
永夜听的眼睛映着最后一点天光,这大约是暮天里最后的,最精粹的一缕了。
他伸出手,接过喷瓶时,无意间擦到了永夜听微凉的指尖。
两人都顿了一下。
触碰极其短暂,带着一种陌生的触感。
陈宥安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握紧了喷瓶。
永夜听的手也蜷缩了一下,收了回去。
“谢...谢了,阿听。”
陈宥安声音有些发紧,带了点沙哑。
永夜听没有回应他的感谢,目光只在他握着喷瓶的手上停留一瞬,转身走回自家院子。
陈宥安低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奇异的麻痒感。
晚风漫过他灼热的额头,发丝被撩起,随即被一种清凉浸润。
他撩起衣服对着疼痛的位置喷了几下,熟悉的药草香散开。
轻轻活动肩膀,紧绷的肌肉似乎真的松弛了一些。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小院陷入了温柔的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