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小花妖。”
这句话,她从五识初开时便每日都能听到,从稚嫩的孩童声渐渐变成青涩的少年声,和萧十六成熟低沉的嗓音毫不相同,却在此刻重合。
虽然是同样一句话,但她没有看到萧十六眼神里看到曾经见过的期待与欢喜,她看到那双眼睛似乎有些泛红,蒙着一层水雾,遮盖着不安、忐忑甚至有一丝乞求。他从来是一副没心没肺、肆意潇洒的模样,好像这天地间没有什么事物能牵绊住他。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尉迟昭目送着萧十六离开,恨不能透过他的背脊看到他心底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兴许是因为睡前和萧十六争执过这一番,尉迟昭又梦见了在露华山的日子,明明梦境里十分安逸祥和,但她心底总是惴惴不安。
突然,梦境再次开始崩塌,尉迟昭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因而十分熟练地强迫自己清醒了过来。而当她目光完全聚焦时,却发现上方的床帐也在猛烈地摇晃!
接着外面一声惊呼打破了夜半的寂静:“地动了!快逃!”
“都醒醒!快跑!”
“快……快出去!”
尉迟昭惊觉不对,立刻起身跑到门外,刚拉开门便和萧十六撞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
萧十六:“不清楚,但周围没有什么邪祟的踪迹,应该只是普通的地动,我已经施了法术,这附近的屋舍暂时都撑得住。”
各个屋里的人接连慌乱而出,有的甚至连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争先恐后往外跑,惊恐声不断在客栈内外响起。
不久之后,街巷里便站满了衣衫不整的百姓。这地动断断续续,时急时缓,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才彻底停息了下来,但这些人脸上的惊惧却迟迟散不去。
“短短半个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莫不是有什么灭世之劫吧!”
“呸呸呸,又不是这半个月才有,以前哪年不得有一次,别在这吓唬人。”
“以前顶多一年一次,现在半个月就两次了,再算上年初那两次小的,这已经是今年第四次了,还不够吓人吗?”
“就是啊……”
“诸位!”萧十六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在下略懂观星堪舆之术,依我看今夜不会再有地动了,大家安心休息吧。”
“真的吗……”
“真不会动了吗?”
人群中窸窸窣窣响起怀疑的声音。
关键时刻,那位接待他们的店小二两手一拍道:“哎对了!方才在客栈里,我瞧见这位公子手往那栏杆上拍了一下,整个二楼突然就没那么晃了,这位公子肯定是有些本事的!”
人群寂静了片刻,终于有人出了声:“不管了不管了,若真要灭世,谁都逃不掉,还不如趁现在多睡会儿好觉!”
“等你死了不就自然能长眠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活着睡尚且有老婆孩子暖被窝,死了冰嗖嗖的多难受。”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将紧张惊恐的气氛扯开了口子,清凉的夜风一吹,大家渐渐放松了下来,陆续回到了家中。
尉迟昭回去后便没再继续睡,她看着萧十六,虽然已经明确了他的身份,却突然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过了这么久,他的模样和心性都与从前大相径庭,尉迟昭也早已不是从前单纯天真的小花妖,的确做不到像两百年前那样。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水,纠结着怎么扯开尴尬的局面,但萧十六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似乎他并没有经历过尉迟昭的逼问,也没有再次对尉迟昭说出那句“明天见,小花妖”。
尉迟昭心道凭什么他能这么若无其事,既然如此,她还在这里纠结什么?岂不是白白浪费她心神!
“你……”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话音。
“什么?”萧十六闻声抬头看过来。
“你方才说自己会观星堪舆之术,不怕他们怨你没有提前看出来今晚会地动吗?”
萧十六托着下巴嘶了一声,像是突然被点醒:“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可能是看他们当时太慌乱,说什么他们什么都会信吧。”
他抿了口茶又道“有时候啊,没必要想太多,这样把自己逼得多累,你说呢阿昭?”
尉迟昭:“……”
好了,这下她知道该怎么继续和面前这位相处了,索性就跟之前一般,当他是个无赖罢。
***
天刚亮起来,街市里的摊点便传出腾腾热气和香味。尉迟昭和萧十六沿着主街一路向紫城的方向走去,这条主街沿山而建,一路上行,越靠近紫城,商铺越多,山市里也越繁华。
紫城的城门,便在山道两侧重重商户之间高高矗立。
虽然他们早早便到了城门口,但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看样子都是要进城去的。
“现在就排了这么多人,这紫城得有多热闹啊?”萧十六用折扇挡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人。
“人虽多,但我们应该不会等太久。”尉迟昭歪头看向城门值守的士兵那边,似乎前面这些人进城都十分顺利。
他们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前面的队伍便缩短了一大截,不多时便轮到了他们。
萧十六早已备好说辞,悄悄清了清嗓子道:“官爷好,我们自河洛而来,因内子身患寒症,久治不愈,听说紫城名医仙药众多,便想来寻求救治之法,恳请城主救内子一命。”
尉迟昭并没有提前知悉他的这番说辞,因此在听到“内子”这个称呼时,不自觉瞪大了眼睛瞥了他一眼,惊讶之余感觉到萧十六的手肘捣了自己两下,便又立刻配合地挽住他的胳膊,柔弱地咳了两声。
守门的士兵从旁边桌上拿来两张白纸,道:“将你们的姓名、出身和进紫城的缘由写于纸上,并落一滴指尖血。切记,必须如实写下,若有不实之处,纸将会自焚,你们便永远进不了紫城。”
尉迟昭接过纸笔,并没有迟疑,洋洋洒洒写下“尉迟昭”、“北庭”、“治病”七个大字,便割破手指滴下一滴指尖血。只见那滴血落在纸上的一瞬间,便如同蒸腾了一般,连同尉迟昭写下的几个字一起了无痕迹。
萧十六紧随其后,结果同样是血迹和墨迹一齐没了踪影。
“这是……”萧十六拿着空白的纸问道。
“纸上的内容已传送给城主,二位在此稍等。”
片刻之后,尉迟昭发现自己手里的空白纸上渐渐有一团黑影显露出来,就见那黑影像是逐渐突破了迷雾,缓缓显露出真身——一个硕大的“准”字赫然纸上。
而萧十六的纸上也缓缓现出了同样一个字,只是这个字只匆匆闪过,便又化成了三个字:“招仙楼。”
“城主已经准许,你们可以入城了,进城之后到招仙楼,自会有人告知你们后面的规矩。”
萧十六闻言甚喜,拉着尉迟昭便要往城内走,刚抬起脚突然又转回来,冲那士兵问道:“还请官爷告知,这招仙楼该怎么走啊?”
士兵朝尉迟昭抬了抬下巴:“你看她手里那张纸。”
尉迟昭一愣,氅衣掩住的手迟疑地伸出来,将掌中握着的那团皱皱巴巴的纸,一点点重新铺平,却见原本纸上的硕大“准”字已经变成了一副地图。
守门士兵见状似乎有些不悦,却又不好发作,没好气道:“这纸就是你们的进城手令,有大用处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是是是,多谢官爷了。”萧十六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拉着尉迟昭进了城门。
“谁家手令如此潦草,就一张薄纸……”尉迟昭忍不住咕哝道,却在翻动纸张的时候闻到了一缕香气,像是雨后青竹的味道,但又不止于此,“这味道,有些奇怪。”
萧十六:“怎么说?”
尉迟昭摇了摇头:“不清楚,可能是什么药材浸泡过。”
萧十六:“这紫城以药材闻名,想必也是种特色吧。诶,那边就是招仙楼吧,竟然这么好找。”他指了指前面挂满红番,连廊高悬横跨长街的两座楼阁,又看看了地图,确定这便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连廊之下的两座阁楼,一边的牌匾上写着“招仙楼”,另一边梁上并无牌匾,而是用一个木刻饕餮代替,门口竖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长乐殿”。
萧十六和尉迟昭从招仙楼的这边进去,刚进门便听见其间传来悠扬乐曲声,轻柔旖旎的香气随着音律一齐飘来,并非寻常胭脂那般腻得慌,反而让人心旷神怡,如入仙境。
可在这仙乐之间,隐约传来细碎的争吵声。尉迟昭听到其中有位少女的声音十分熟悉,循着声音走了进去,就听到争执声越来越清晰。
“明明是你先打翻了我的汤药,竟还反过来说我坏了你的琴?”
“是你走路不长眼撞到我身上!小爷高高兴兴弹个琴突然莫名其妙被你泼了一身难闻的热汤,连我的琴弦都绷断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琴!”
“管你什么琴!我再说一遍,是你自己张牙舞爪打翻了我的汤药!这琴弦也是你自己弹断的!自己琴艺不精还好意思把锅甩到别人身上,羞不羞啊你!”
“你……”
“阿瑶!”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少女闻声转头,满脸怒气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转变成了惊喜。她不再和那男子掰扯,一把拥住了尉迟昭。
“阿姐!”
尉迟昭将她方才因争执而略微散乱的鬓发捋了捋,欣喜又有些担忧道:“阿瑶,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方才可是被人欺负了?”她说着,狠厉的目光瞪向了与尉迟瑶争吵之人。
还没等尉迟瑶回话,却听那弹琴的男子突然发作:“是你!好你个花妖,可算让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