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蒙蒙亮,失眠一整宿的安安终于闭上眼。安安在梦里看见青海老家秋日的黄河岸,那落日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太怕了,怕这样美好的温柔会在某天像小时候夏天的蝉鸣一样,突然地、彻底地消失。
图书馆靠窗的座位格外紧俏,安安习惯性地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喝了一瓶便利店买的豆奶后背着电脑包赶过去,她要抢座位。屏幕打开,显示器瞬间点亮,Codeforces主页蓝得清冷。她给自己订下计划:每天三道大的算法题刷Leetcode,再看网课学六级,再两小时训练开发。机器学习这门课的小组作业堆得像一座山,助教一周催三次。还有广大的“开放式”实验项目,队友全是男生,她默默承担了最复杂的数据处理任务。写完一长串SQL之后,她揉揉发酸的手腕,忍不住喝了一口已经冰块融化的瑞幸冰美式。
“我在变强。”她小声地对自己说。
身边的电脑里,是她自学用Python做的一个数据可视化项目。用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搭配Echarts做的三维折线图,界面干净,交互顺滑。有时候做项目做到凌晨一点点,宿舍楼下只剩下两三盏亮着的窗,她会趴在键盘上发呆——?她不是不想放弃,只是,她没有退路。
Brady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起他高中在伦敦参加IBDP时写了篇关于博弈论与金融市场模型的长文,他去纽约打的高中商赛、大一又去巴黎第十大学做交换跟项目;教授还带着他发刊。他的“努力”似乎总带着优越,从容和余裕,而她的努力,是深夜里压抑的喘息,是对失败的恐惧缠绕在骨头里。
有时候她也会在图书馆洗手间照镜子,看见镜子里那个女孩眼圈发青、嘴唇发干,像一枚在城市风口颤抖的枯叶。她会安慰自己:现在还不是开花的季节,自己只是刚刚埋好根。
周四晚上,她收到一个Offer邮件:省级信息技术比赛初赛通过,进入复赛阶段。她盯着屏幕上的蓝底白字,突然觉得所有写到凌晨三点的夜晚、所有孤身面对Bug的时刻,都在这一刻有了回音。
她截图发给Brady:
【安安是安安:我进复赛了!】
不到五分钟,他回了个大拇指,又紧接着发了一句:
【Brady Lam:我就知道你行的,豪赛利,安安 is the queen of coding. Queen Code!】
她盯着“queen”那个词,心里暖了一下,又凉了一下。她总是那么的爱自泼冷水,只因她更加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强,再强,再更强——不光是为了简历和更好的实习,而是为了不被放在谁的光环下乞怜。
她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光。
周末,广州的阳光像是经过调色盘温柔晕染过的白加橘黄,照在高大的木棉树影下,街道干净而热闹。Brady周末从香港跑来找她。安安常常一大早就接到Brady的信息,简单几个字:“中午一起吃饭?”
她从没问过他是否真的有空,只知道他总是能抽出时间,在她最需要他的日子出现在她面前。课余或周末,他们一起去海珠的美术馆看当代装置展,展厅里的白色展墙像一座沉默的迷宫,她走在前面,Brady总不紧不慢地跟着。当安安问东问西的时候,他像真的在倾听,而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逛累了,他们会在馆旁的小咖啡店坐下,点两杯Dirty普通或Latte,她喝第一口总会皱眉,而他总是笑,递给她多加了糖的另一杯:“你这种怕苦的人,还是适合奶茶。”她白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生活的清醒。”
他们也去长隆野生动物园,拍照、喂动物,安安觉得鸸鹋可丑了。但丑萌丑萌的。一开始是安安说想看看熊猫——她小时候家乡只有一张发黄的挂历,上面是成都大熊猫基地的宣传照。Brady陪她一圈又一圈地看,站在围栏前学着讲解员语气说“你看,它现在在思考宇宙”,她被逗得笑得弯下了腰。
吃饭的选择也逐渐变成了他们之间一场默契的游戏。
“今天去吃什么?”他问。
她说:“你猜。”
他一愣:“火锅?”
她摇头。
“淮扬?”
又摇头。
“客家菜?”
“……Bingo Bingo~。”
于是他们导航去了五羊邨附近一家客家菜老店,一道“酿苦瓜”做得温润细腻,汤汁收得刚好,咸鲜中透着豆豉的幽香。安安一口咬下去,清苦立刻在口腔中炸开,却被肉馅的温厚缓慢压下。她皱了皱眉:“有点苦。”
Brady笑了:“苦才好啊。就像生活,哪能老是甜的。”
她抬头看他一眼,深表同感。
晚上他们去吃北京烤鸭,在一家装修得古色古香的老店。烤鸭被服务员娴熟地切成薄片摞起,摆成扇形,另一盘中切成小块的鸭皮上放上鱼子酱。Brady夹了一片,认真地学着北京话的口音说:“你知道吗?咱老北京儿啊,吃鸭得先叨儿皮,那叫一个地道!”
安安被逗得哈哈大笑,学着他夹起鸭皮蘸白糖,柔软的饼皮摊开逐次放上鸭肉鸭皮配葱丝黄瓜山楂条哈密瓜,抹上烤鸭酱,卷起来,咬下去的瞬间酥脆香浓,层次丰富,一种说不出的油润感和满足感在嘴里爆开,汁水四处扩散。
除了到处打卡甜品逛mall,有时候安安和Brady什么都不做,只是并肩坐在书店各翻各的书,偶尔敲题目的Brady的指节轻敲桌面时,无意流露的节奏感,那些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部分,仿佛早已在她心里悄悄投下一颗颗种子。
每次相聚,Brady都会带些她提过的小物件——她手机上刷到的labubu挂件,偶然提到过的鼠标垫,甚至她随口一提说“想吃巧克力曲奇/草莓味的cheesecake”,他就能在布歌东京或者什么xx牛奶公司里找到类似的蛋糕、冰品送给她。
“你……这都记得?”她羞涩的笑着问。
Brady扬了扬眉:“当然。”
安安哭笑不得,却又在每一次收到这些惊喜时,内心像是被轻轻捧住了似的,一点点被抚平。她从小就懂得控制情绪,也早已习惯做个体贴而不添麻烦的人,可Brady的在意却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的细节也有人认真去听、去记、去回应。
他们走在黄昏的小路,行人匆匆。安安抬头望着路两边那些橘黄的灯,想起家乡的街灯总是时明时灭。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竟然也可以是生活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鼓起勇气忍不住问。
Brady低头看她一眼,像是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你从不要求,所以我才想一直给。”
——她心里“咯噔”一响,吸管戳着阿嫲手作的桂花龙眼冰里的龙眼肉,没说话。
她不认为自己该期待太多——家境不富裕,外表虽好,却从不以此为傲。她知道,Brady是香港名门之子,精英感、温柔、风趣,身边从不缺欣赏他的女孩。而她不过是个远从青海来的普通学生,在南方的阳光里奋力追逐一个不太确定的未来。
可即便如此,她也开始期待周末,开始在翻日历的时候默默算着下一次和Brady见面的时间。
这种感觉不像是爱情初开的热烈,也不像年少轻狂的暧昧,而更像一场安静却坚定的靠近。她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但她知道——如果他。。。她愿意,继续走下去。
那是期中考试最后一门结束的傍晚,广州的秋意尚未显现,街道仍在蒸腾着一丝夏日尾声的闷热。安安出了考场,整个人都像泡在潮湿的空气里,脚步轻得几乎要浮起来。她没想到,Brady竟在教室门口等她,身姿挺拔卓尔不凡。他的身后是落日余晖下斑驳的玻璃窗和教学楼。
“走吧,去庆功。”他说,声音还是那样温润。安安一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Brady没有说目的地。只是笑,像是计划了很久的惊喜。直到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一家有名的广州fine dining——Chōwa,展现在她面前。木质格栅,浮雕般的灯影,空气里飘着闻着就贵的香水味,温热的牛油与柚皮香。
“新换了菜单,来吃吃看,不好吃不许骂我哦。”Brady轻轻将椅子拉出,语气带着一贯的自信和俏皮,却不让人反感。安安笑了笑说我哪里舍得呀,口吻带着娇嗔,她把手机放进包里,准备好迎接一场不寻常的晚餐。
服务生端上了第一道菜——餐前面包布里欧修。面包表层是微酥的金色,轻轻撕开,绵软如云,配上荞麦黄油,油脂缓缓在温热中融化。安安轻轻咬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好好吃诶!”
Brady侧头看她,“Chōwa的面包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之一,只有秋冬set才会换。”
随之而来的是三道开胃前菜的组合——半熟晨州蚝裹在奇异果和海苔之间,焦糖无花果布里奶酪和白鸭牛蒡脆卷,还有那道外形最惊艳的白巧克力烟熏鲑鱼黑凤梨塔。
“这是什么?”安安指着塔,太好看了,她不忍心吃,精致小菜色彩如画。“你吃了就知道。”Brady笑,一口放进嘴里。
酥脆的塔壳被轻轻咬下的一刻,蛋黄酱裹着红魔虾的咸鲜、白巧克力的甜、发酵黑凤梨的酸意融合在一起,像极了两个人相处中的某种奇妙默契——不该契合的,却意外和谐。
“这调口太神奇了。”安安低声说,嘴角的笑意浅浅,眼神却亮得仿佛点了灯。
“是吧。”Brady抿了口水,刚想说什么,服务生端上来下一道菜。茶碗蒸端上来时,热气带着淡淡的海洋腥香和干酪的发酵味。安安皱了下鼻子,Brady笑着用汤匙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勇敢点,花螺是精华。”她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那种“乳臭”并不讨厌,反倒有种奇特的回甘。下一道菜是鳕鱼白子搭配主厨特调咖喱配豌豆,时下是鳕鱼白子的至佳赏味期,细腻丰腴。Louis的自制咖喱,有着类似于发酵豆豉的咸鲜风味,衬得白子的乳脂感和鲜味一览无余。
“味道很复杂,但也挺让人着迷的。”她说。
“像你。”Brady低声。
安安一愣,Brady的脸微微红了,连忙塞了一口拌菜,鲭鱼配青海苔汁和苤蓝,肥膄的鲭鱼与各种蔬果经过调和,层层叠加,呈现繁复的味觉层次,酸,甜,鲜,咸,辛。
又上了一道长白山黑猪佐咖啡味噌配根茎蔬菜,炙黑豚肉鲜甜软嫩,有炙烤的香气,根茎蔬菜清新的植物气息,与黑豚肉清爽巧妙的平衡。安安庆幸这菜上的是时候,她有种预感,她似乎能确定什么,她的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汤品是融合了日式鸡白汤与法式周打汤风格的浓汤,奶白色的汤液滑入喉间,白松露与三黄鸡的香味在唇齿之间爆开。
Brady努力地没话找话,眼睛一直悄悄瞟她专心吃饭的侧脸。
主菜是新西兰鹿腰柳,酥脆的干果香草脆壳裹着柔嫩的红肉,搭配芹菜土豆奶油泡和浓郁的红酒鹿汁。
安安迫不及待的用叉子切下一块鹿肉,放入嘴中。肉质细腻,没有丝毫膻味,配菜中夹杂的浆果酱轻轻中和了红肉的浓烈。一如她这段日子心中微妙的情感——复杂、克制,又真实。
甜点端上时,是一盘层次分明的栗子与黑巧克力糕点。
Brady笑着说:“你不是说看日剧里冬天该吃栗子?虽然现在还不到真正的冬天,但……先当作预演吧。”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秒,灯光柔和,窗外的广州夜色璀璨得像极了梦境。
“安安。”Brady突然低声叫她的名字,鼓起气:“我一直都知道你对很多事情很谨慎,你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更不会轻易接受谁。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认真。”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在安安耳边却更加清晰,“我是认真想要和你在一起。” 说罢,试探的拿小拇指够安安的掌侧,见安安愣在那里,鼓起勇气覆住她的手背。
安安怔住了。她看着面前这个男孩。男孩好看的浅棕色眼睛透过林德伯格的镜框盯着她,她莫名想到白色的小狗。
Brady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领缘式样看得出是Loro Piana的风格。手上的克罗心和宝格丽戒指反射的光如直视水晶吊灯般晃眼,他们坐在高级餐厅的昏黄灯下,安安觉得一切都如真空环境般安静。他的眼神清澈,语气温柔,带着忐忑。
她冰凉的指尖缓缓收紧,终于轻轻点头。
那一刻,空气变得柔软,广州的夜也不再喧嚣,仿佛为他们静静停顿了一秒。服务生觑着脸色虾着腰,找准时机见缝插针地送上一大捧鲜花,食客们掌声雷动,男孩的神采骄傲如凯撒大帝班师回朝,掌声如同罗马市民为他们的君主献上的礼赞。他们正式在一起了。
饭后,Brady坚持把安安送回宿舍。
难得冷风吹来,使得秋夜的广州湿气感不再像盛夏般粘稠,风开始变得柔软而清凉,吹得街边树上叶子哗啦啦地响。他们并肩走在校园南门的路上,灯光打在两人身上,树叶投影斑驳如电影的慢镜头。
Brady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安安身前一步,神情认真得不像是开玩笑。
“寒假,有没有考虑出去走走?”他说。
“啊?”安安一愣,眨了眨眼。
Brady垂下眼帘,语速放缓,“我……我们可以去芝加哥。哪怕不是圣诞节,一月的时候,密歇根湖旁的雪很美,城市很安静。我想让你看看那边的冬天,也……算是,一次属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后的旅行。”
“你会跟我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