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初霁,皇宫琼楼玉宇,银装素裹,更显庄严肃穆。
今日的“瑞雪宴”,意在君臣同乐,赏雪吟诗,更暗含着为宗室勋贵子弟相看姻缘、联络情谊之意。
公主府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唐月扶着小蝶的手下了车。
她盛装华服,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将原本就明艳的容貌衬得更加夺目,眉宇间刻意维持着属于素娥公主的骄矜与傲慢。
紧随其后下车的是唐砚礼。
少年身着一身崭新的云锦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修竹。墨发用玉冠整齐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俊朗深邃的眉眼。
这身行头将他身上那股清冷孤绝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即使在这权贵云集之地,也丝毫不显逊色,反而有种遗世独立的清贵感。
只是,他低垂着眼睫,薄唇紧抿,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看上去与这喧嚣喜庆的宫宴格格不入。
唐月回头瞥了他一眼,心里直打鼓。这小子今天气场格外冷啊……千万别在宫里炸了。她强作镇定,端着架子,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宫门。
唐月素娥公主的身份尊贵无比,一路行去,遇到的宫人、低阶官员无不躬身行礼,口称“殿下”。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唐月身后的唐砚礼时,那恭敬中便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好奇、探究、鄙夷、不屑、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刺过来。
唐砚礼恍若未觉,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地跟在唐月身后半步之遥。
唐月自然也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里的恶意,心里把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骂了个遍,面上却只能维持着高冷,心里疯狂祈祷:祖宗!你可千万绷住了,你那黑化值再涨,咱俩今天都得交代在这!
“砚礼。”
“砚礼在,”唐砚礼听到唐月叫他,凑近了些许:“母亲有何吩咐?”
唐月还是不放心,装模作样地提醒道:“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不必拿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听到了吗?”
唐砚礼愣了一下,眼神里拂过感激,说:“是,砚礼明白,多谢母亲教诲。”
宴会设在暖阁,殿内暖香浮动,丝竹悦耳。
长公主已端坐于皇帝下首不远的位置,看到唐月进来,目光在她和她身后的唐砚礼身上转了一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只微微颔首示意。
皇帝舅舅高坐龙椅,气度雍容,看到唐月,脸上露出几分长辈的慈和笑意:“月儿来了,快入席吧。你身子可好些了?”
“谢舅舅挂念,月儿好多了。”唐月扬起一个标准的笑容,依言走向自己的席位。
她的位置极好,紧挨着长公主,显赫非常。
唐砚礼的身份就尴尬了。他名义上是公主之子,却非公主所出,更非皇室血脉。
内侍引着他,走向了……勋贵子弟聚集、位置相对靠后的区域。那里,早已坐满了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们。
唐砚礼的出现,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
原本低声谈笑、互相恭维的年轻公子哥们瞬间安静了不少,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嘲弄和敌意。
一个穿着宝蓝锦袍、容貌尚可但眼神轻浮的少年率先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哟,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瞧着面生得很啊?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此人正是威远侯世子,赵明轩,素来以嘴欠和趋炎附势闻名。
旁边立刻有人“好心”提醒:“世子爷,您忘了?这位可是咱们素娥公主府上的那位……公子。”
“公子”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哦——!”赵明轩恍然大悟般拉长了调子,故作姿态地上下打量着唐砚礼,像是在评估什么货物,“原来是那位啊?久仰久仰!听说公主殿下近来待你极好?啧啧,这身云锦,怕是比咱们几位穿的都金贵吧?果然是……母慈子孝,令人动容啊!”
他刻意加重“母慈子孝”,引得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
唐砚礼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安排给他的最末一个席位,姿态从容地坐下。他甚至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温酒,动作优雅,不急不缓。
他这副油盐不进、浑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的态度,激怒了赵明轩。他感觉自己的挑衅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恼羞成怒。
“哼!”赵明轩冷哼一声,提高了音量,“装什么清高?一个婢生子,靠着公主殿下的怜悯才得以坐在这里,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皇家宫宴,也是你这种身份低贱之人能登堂入室的?也不怕污了这琼楼玉宇!”
见唐砚礼还是不理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赵明轩更急了,眼神在唐砚礼身上来回逡巡,想找出些什么破绽来。
突然,他的目光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牢牢钉在了唐砚礼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上。
那玉佩是翡翠质地,水头尚可,雕着简单的如意云纹。
在满座珠光宝气的勋贵子弟中,这枚玉佩无论是色泽、质地还是工艺,都只能算中等偏上,远谈不上惊艳。
但它被主人佩戴得极其端正,一丝不苟。
赵明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声音陡然拔高:
“咦?唐公子腰间这玉佩……看着倒是眼生得很呐!啧啧,这成色,这雕工……”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周围人都好奇地看向唐砚礼的腰间。
唐砚礼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玉佩……是今早张婆偷偷塞给他的。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它:“公子这些年在府中受到苛待,没有什么物什,这个——进宫戴着体面……”
那是张婆压箱底的、珍藏了不知多少年的东西,是她能拿出的最体面的心意。
赵明轩的声音愈发尖刻,有些兴奋地说:“哎呀!本世子想起来了!这式样,这纹路……这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宫里给那些……嗯,身份特殊的宫女们统一配发的恩赏吗?”
他故意在“特殊”和“恩赏”上加重语气,眼神轻蔑地扫过唐砚礼瞬间绷紧的下颌线。
“哈!”赵明轩像是终于找到了绝佳的突破口,得意地笑了起来,“我说唐公子,你这身云锦是公主赏的,那这玉佩……莫非是某位宫女送你的?啧啧啧,果然是家学渊源,情深义重啊~”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不少人都停下了交谈,或明或暗地看向这边。
连上首的皇帝和长公主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皇帝眉头微皱,长公主本来是面无表情,只端着茶盏轻轻啜饮,仿佛事不关己,但听到了后面这番阴阳怪气的话,面色也不好了。
唐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箸,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撕烂赵明轩那张臭嘴!但她不能。
一来这是宫宴,她是尊贵的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体面。
贸然为一个“庶子”出头,只可能引发皇帝舅舅和长姐的猜疑。
二来这赵明轩话又没有完全挑明,但凡他要是明说了,她完全可以直接站出来,质问他:是不是对她这个做母亲的有意见?
可关键他没有挑明,这样莫名跳出来说话,反而更突显她着急了。
她看向唐砚礼。少年依旧端坐着,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骤然弥漫开来的冰冷戾气,让离他稍近的几位公子哥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唐月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要炸!那黑化值……她几乎不敢想象现在是多少!800?还是直奔900?!
她死死盯着唐砚礼,用尽全身力气传递着无声的呐喊:忍住!千万忍住!别动手!别冲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唐砚礼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将酒杯砸向赵明轩那张脸时——
唐砚礼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赵明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越过嘈杂的人群,越过舞动的乐伎,直直地、精准地,落在了高坐主位、正焦急望向他的唐月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屈辱,只有一片诡异的安宁。
他看着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
然后,他转回头,看向脸色因得意而微微涨红的赵明轩,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世子殿下说得极是。”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那挺拔的身姿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竟让赵明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此佩,确非皇家御赐之物。乃是府中一位年迈仆妇念及旧情,倾其所有珍藏多年,今日特赠予我,盼我入宫不失体面。
世子殿下家世显赫,珍宝盈库。砚礼得此微物,已是感念不尽。只是不知……”
他话锋陡然一转,“世子殿下见微知著,慧眼如炬,一眼便能断人私物之渊源,论人出身之贵贱。这般明察秋毫的本事,莫非是威远侯府世代相传、用以辅佐朝堂、匡扶社稷的……家学渊源?”
轰——!
整个暖阁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炸弹。
如果说赵明轩的羞辱是泼夫骂街式的刻薄,那么唐砚礼的反击,就是裹着糖衣的剧毒砒霜。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说威远侯府世代传承的不是忠勇,而是这种窥探隐私、搬弄是非、踩低捧高的下作本事?
唐月险些噗嗤笑出了声。
赵明轩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唐砚礼:“你!你血口喷人!你胡说八道!我威远侯府世代忠良……”
“世子殿下息怒。”唐砚礼微微躬身,姿态依旧从容得体,说:“砚礼失言。只是见世子殿下对我这小小玉佩如此关注,洞悉其过往,心中感佩,一时失察,妄自揣测了贵府家风,还望世子殿下……海涵。”
赵明轩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眼前发黑,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反驳之词。
满座勋贵子弟无不噤若寒蝉。上首的皇帝和,看向唐砚礼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就在赵明轩羞愤欲绝,几乎要不顾一切扑上去,皇帝似乎也准备开口干预这失控场面时。
“呵,好热闹啊。”一个清越悦耳、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本王不过晚来一步,这是在争论些什么呢?让本王也开开眼?”
逆着殿外雪后初晴的明亮天光,逍遥王云昭缓步而入,玄色蟒袍,玉冠风流,唇角似笑非笑。
他慵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他的出现,瞬间将所有微妙和愤怒的气氛都冲淡了些许。
唐云昭……他到底是来熄火的?还是来添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