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的冰箱坏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坏了,只是制冷的声音变得像一头垂死的老牛在呻吟,而且冷藏室的东西总是带着一层暧昧的微凉,处于一种“好像没坏但又绝对不新鲜”的量子态。
这本来只是个小小的不便,却意外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对着嗡嗡作响的冰箱,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无力。
找房东报修?意味着要打一通电话,组织语言描述问题,预约时间,还要在家等着。光是想想这个流程,她就觉得电量耗尽了。
她瘫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亮着,是母亲发来的长达60秒的语音矩阵。她深吸一口气,点开。
“禾禾 ,最近怎么样?论文有进展吗?你张阿姨的女儿,就是那个在美国读博的,昨天又在《自然》子刊上发文章了!人家男朋友也是硅谷的工程师,年薪百万美元!你看看你,读个社会学,还是硕士,以后能找到什么工作?妈妈不是给你压力,是为你着急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个人问题也要考虑起来,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
焦虑像潮水一样透过听筒涌来,瞬间淹没了她。那台破冰箱的嗡嗡声和母亲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尖锐的白噪音,攻击着她最后的防线。
她崩溃了。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下意识地点开了和陈序的对话框,几乎是用尽力气敲下一行字:「我好像……要宕机了。」
没有前因后果。
陈序的视频通话请求几乎是立刻弹了出来。
温禾愣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屏幕那头的他好像还在实验室,背后是巨大的显示器,闪烁着她看不懂的图表。他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CPU负载过高?内存泄漏?还是外部攻击?”他的问题依旧带着技术人员的直白。
温禾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了冰箱,说了母亲的语音,说了招聘网站,说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快要被压垮的感觉。
她甚至迁怒于他:“为什么你们学计算机的就好找工作?为什么社会学就这么没用?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我……”
这不是理性的倾诉,只是一场情绪的海啸。
陈序在那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试图用逻辑分析。他只是看着屏幕里哭得毫无形象的她,眉头越皱越紧,像是在处理一个极其复杂且从未遇到过的异常错误。
等她终于稍微平息下来,抽噎着,他才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谨慎,甚至带了一丝…迟疑?
“首先,你的情绪反应是合理的。持续的小压力源叠加重大焦虑触发事件,确实可能导致系统崩溃。”他先肯定了她的感受,这有点像他之前提到的“共情”步骤之一。
“其次,关于冰箱:告诉我你的地址和房东联系方式。我来处理报修流程。”他给出了一个极其具体的解决方案。
“最后,关于……其他问题。”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部运算,“我无法解决你母亲的问题,也无法立刻改变就业市场的‘算法’。但我认为,‘有用’和‘没用’是一个无效的二元分类。社会学洞察人类社会的复杂系统,其价值无法用短期薪资量化。这就像……批评基础数学‘没用’,因为它不能直接造出汽车。”
这个比喻笨拙却又奇异地有力。温禾红着眼睛看着他。
“当然,”他补充道,语气恢复了一点平时的冷静,“掌握能直接‘造汽车’的技能,在当前环境下生存概率更高。这是现实。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混合策略。”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温禾目瞪口呆的事。他切换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他电脑屏幕上一张复杂无比的图表。
-“这是我目前正在调试的模型,已经失败了四十七次。我的导师认为我在浪费时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温禾能听出一丝极淡的疲惫和……固执?“按照‘有用’和‘高效’的标准,我应该立刻放弃。但我觉得它的可能性不止于此。所以,我理解那种……被‘有用’标准压迫的感觉。”
他这是在……分享他的失败?用他自己的困境,来安慰她?
温禾愣住了。一种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或许永远无法说出“我懂你”这样的话,但他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分享数据和逻辑——试图告诉她:我不是站在岸上指点你,我也在水里,而且我的水也很深。
房东在陈序高效且条理清晰的电话沟通后,很快安排了维修师傅。
冰箱修好的那天,温禾请陈序来家里吃饭,作为感谢。说是吃饭,其实就是点了外卖,摆在了刚刚恢复制冷、干净得发亮的冰箱旁边。
狭小的出租屋第一次迎来客人。温禾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着散落在沙发上的书和杂志。陈序却对她的书架产生了兴趣,那里塞满了社会学著作,旁边也夹杂着几本畅销的心理学和甚至漫画书。
“你的训练数据很杂。”他评论道。
“不然呢?”温禾摆好碗筷,“难道只读‘有用’的书吗?”
吃饭时,他们没再谈论那些宏大的痛苦。陈序好奇地问起她书里的一些概念,比如“道德经济”和“日常生活的反抗”。温禾尽力解释,发现抛开学术术语,用最生活化的例子来说明时,他反而能更快地理解,甚至能举一反三。
“所以,楼下水果店老板娘多给我一个橙子,是一种基于熟人关系的‘道德经济’实践,对抗的是大型超市明码标价、无人情味的交易逻辑?”他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温禾有点惊喜,“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微小的‘反抗’。”
“那我的模型调试,算是一种‘反抗’吗?对抗我导师的‘实用主义’权威?”
温禾想了想,笑了:“算!当然算!只要你坚持到底。”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她以为自己并不真正热爱的理论,原来也可以这样用来解释身边具体的人和事,甚至包括对面这个看似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程序员。
饭后,陈序主动帮忙收拾。他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一本小台历,上面在一些日期上画了圈,写了细小的字。他并不是故意窥探,只是他的观察模式让他自动捕捉了这些信息。
“这些画圈的日子……是你的‘能量低谷’周期记录?”他问。
温禾的脸微微发热,像是某种私人化的、不够积极向上的癖好被发现了。“嗯……大概吧。记下来,下次快到的时候,好有点心理准备。”
“很有效的策略。”陈序点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数据驱动方法,“可以尝试结合生理指标数据,比如心率变异性,预测会更精准。”
温禾:“……谢谢,暂时还用不到那么硬核。”
他离开后,房间恢复了安静。冰箱不再呻吟,运行得平稳而轻柔。温禾看着那本台历,想起他认真询问“道德经济”的样子,想起他分享失败时的平静,想起他说“混合策略”时的认真。
她依然迷茫,依然压力山大。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多了一点小小的、坚实的什么东西。像在茫茫大海里,看到另一艘小船虽然航行路线和自己完全不同,却偶尔能互相发个信号,告诉对方:我还在这,你也还在。
这种感觉,很好。
但她没有意识到,这种依赖已经开始变得有点不对称。她向他展露了太多的脆弱和混沌,而他似乎总能给出冷静地回应和解决方案。
她像一棵渴望阳光的植物,本能地倾向他带来的秩序和效率之光。
却几乎忘了,他本身可能也是一个耗能巨大且有着自身系统漏洞的复杂系统。他能处理她的“错误警报”,但他自己的核心进程,或许正面临着更大的、她难以理解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