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的大学室友姚薇来上海出差,约她吃饭。
姚薇和温禾是本科同学,但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姚薇毕业后直接进入了一家顶尖互联网公司做管培生,如今已是某个热门产品线的项目经理,妆容精致,谈吐自信,周身散发着“都市成功女性”的气场。
她们约在陆家嘴一家能看到江景的高档餐厅。看着菜单上的价格,温禾下意识地计算着这够她吃多少顿食堂。
“禾禾 ,你还在读社会学啊?”姚薇切着牛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真有勇气。我现在每天睁眼就是KPI、ROI、用户增长,感觉以前学的那些理论都快忘光了,也没什么用。”
温禾勉强笑了笑:“是啊,没什么用。” 这话像根小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姚薇聊起她的工作:跨国会议、百万级别的项目和CEO汇报、年底去欧洲团建……她抱怨着压力大、睡眠不足,但语气里充满了掌控事业的成就感。她也问起温禾的感情状况,听说对方是个“搞AI的博士”,立刻眼睛一亮:
“可以啊!潜力股!现在AI赛道火得不行,他以后出来,年薪百万起步不是问题。你们要是成了,直接站稳中产了!”
温禾试图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至少现在还不是。
“暧昧期更美好!”姚薇眨眨眼,“抓紧点。这年头,好的对象比好工作还难找。你看我,忙得都没时间谈恋爱,我妈都快急死了。”
这顿饭吃得温禾心情复杂。她为姚薇的成功高兴,但也无法抑制地感到一种相形见绌的失落。姚薇像是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那个宇宙里的一切都清晰、明确、可量化:薪水、职位、对象的身价、未来的规划。
而她自己,还困在理论的泥沼和未来的迷雾里,唯一一点暖光,还来自一个连“喜欢”可能都要用算法来模拟的古怪程序员。
分别时,姚薇拥抱了她一下,说:“禾禾 ,现实点,早点为自己打算。青春就这么几年。”
坐在回学校的地铁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夜景,姚薇的话像弹幕一样在她脑海里滚动。“现实点”“有什么用”“年薪百万”“抓紧点”。
这些声音,和她母亲的语音,以及招聘网站上的冰冷要求,渐渐融合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声。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听到陈序那种不带任何情绪色彩的、技术分析般的声音。
她鬼使神差地在地铁上给陈序发了消息:「我刚和一个‘人生赢家’室友吃完饭,感觉自己是条咸鱼。」
陈序回复得很快,似乎正在休息:「‘人生赢家’的定义参数是什么?收入水平?社会地位?婚姻状况?这些指标的权重是如何设定的?」
温禾看着这一连串问题,在地铁拥挤的车厢里差点笑出声。是啊,凭什么姚薇的那套标准就是唯一的“赢家”模板?
「她的参数很光鲜,但听起来快乐指数不高,睡眠质量估计也很差。」陈序又补了一句,像是在进行多目标优化评估。
「但她的‘社会认可度’分数肯定比我高一百倍。」温禾回复。
「社会认可度是一个外部评价指标,稳定性差,且容易受到群体偏见和信息噪声的影响。依赖它作为核心目标函数,会导致系统运行极度不稳定。」陈序一本正经地分析,「你应该构建自己的内部评估体系。」
内部评估体系。温禾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这听起来很像心理学里说的“内在动机”和“自我价值感”。
「比如呢?」她问。
「比如,你今天和‘人生赢家’吃饭,没有盲目羡慕,而是产生了批判性思考。这算一个认知能力的正面数据点。比如,你还在坚持你的学业,即使觉得困难。这算一个 perseverance(毅力)的正面数据点。比如……你选择和我这样的人交流,说明你的社交筛选算法可能更注重内在特质而非表面参数?」他最后一句,似乎带了一丝极细微的、试探性的幽默?
温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是在……变相肯定自己?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她忽然发现,陈序的那套“系统评估”虽然古怪,但在对抗外界那种单一、功利的成功标准时,意外地成为一种强大的解毒剂。他用他绝对的理性,莫名其妙地守护了她那点脆弱的、感性的自我。
周末,陈序提出一个建议:“要不要试试一个简单的协同过滤实验?”
“那是什么?”
“通俗讲,就是基于相似兴趣的推荐。我发现几家独立书店和一个小型文献展,可能符合你的‘内部评估体系’兴趣点。要不要一起去?”
他居然会主动提议去书店和展览?温禾惊讶之余,有点感动。他似乎在用他的方式,努力地“优化”他们的互动,试图找到她能真正感兴趣的“奖励”。
他们去了一家藏在法租界老洋房里的独立书店,专卖社科哲学类书籍。空间不大,但选书品味极佳。温禾像掉进米缸的老鼠,兴奋地穿梭在书架间,时不时抽出一本书低声惊呼。
陈序则安静地跟在后面,偶尔拿起她推荐的书,快速翻阅目录和引言,像是在扫描和提取关键信息。他会问一些非常基础但又直击核心的问题:“所以福柯认为权力不是拥有的东西,而是流动的关系网络?”“鲍曼用‘液态现代性’来描述当前社会关系的短暂和不确定?”
他的问题迫使温禾跳出死记硬背的理论,用最朴素的语言去解释和表达。她发现自己居然能讲清楚一些概念,甚至还能联想到当下的社会现象。一种久违的、纯粹智识上的乐趣,慢慢涌了上来。
在看那个关于“城市记忆与空间政治”的小型文献展时,他们遇到了一件展品:一个不断播放着上海不同地方拆迁影像的屏幕,旁边放着耳机,可以听到被采访居民的口述历史,其中很多是浓重的上海话。
温禾听不太懂,有些沮丧。陈序却站在那里,戴着耳机,安安静静地听了很久。
离开时,他忽然说:“虽然很多方言细节无法识别,但音频中的情绪特征是很明显的:愤怒、失落、无奈,还有……很强的依恋。这些情感数据,和视觉上的废墟影像、文本上的政策叙述,构成了一个多模态的、关于‘变迁’的复杂数据库。很有意思。”
他依然在用他的术语,但温禾能感觉到,他这次试图捕捉的,正是那些他曾经认为“难以量化”的东西。他正在努力地,笨拙地,向她靠近一点点。
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他们手里都拿着几本在书店买的书。
“今天开心吗?”陈序忽然问。问完他似乎有点不自在,像是不习惯进行这种主观感受的调研。
“很开心。”温禾由衷地说,“谢谢你……这个‘协同过滤’实验很成功。”
“数据反馈良好。”他点点头,嘴角有微小的弧度,“说明我的推荐算法精度还可以。”
看着他略显自得又克制的样子,温禾心里那片因为和姚薇对比而产生的阴霾,彻底散了。
她明白了。姚薇有姚薇的战场,她有她的。而陈序,或许无法给她提供那种世俗意义上的“保障”或“蓝图”,但他能给她一种奇怪却有效的“内部评估”视角,以及一种笨拙但真诚的陪伴,让她在自己的路上,走得稍微安心一点。
只是,这种“内部评估”能抵抗多久外部的风雨?当现实的压力具体到房租、薪资、父母的期待时,这套“系统”还能稳定运行吗?她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她握着手里的书,走在他身边,感觉自己是丰盈而坚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