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的母亲毫无预兆地来了上海。
电话打来时,温禾正和陈序在图书馆,尝试用他写的简单Python脚本对一些问卷数据进行初步分析。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禾禾 ,我到你学校门口了。这次来上海开会,顺便看看你。你出来一下。”
温禾的心猛地一沉。那种熟悉的、被审视、被评估的感觉瞬间回来了,像一层无形的紧身衣裹住了她。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序,他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代码运行结果。
“我……我妈来了,在学校门口。”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序从代码中抬起头,看了看她的表情,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他的提议很直接,像是处理一个需要双人协作的任务。温禾犹豫了一下。她害怕母亲审视的目光,害怕母亲问起陈序,害怕那种无处不在的比较。但让陈序独自面对她母亲?那画面想想就令人窒息。
“不用了,”她最终说,“我先去看看。你……继续。”
她几乎是小跑着来到校门口。母亲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站在那儿,打量着进出校门的学生,眼神锐利。看到温禾 ,她上下扫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怎么穿得这么随便?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了?”
关怀和批评总是捆绑销售。温禾习惯了。
母亲此行的目的很明确:视察她的学习生活状况,并再次强调未来的规划。在听了温禾含糊其词的论文进展和就业打算后,母亲的失望几乎写在脸上。
“你不能老是这么稀里糊涂的!你要主动去联系导师,去人际交往!去投简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熟悉的训诫再次响起。温禾低着头,嗯嗯啊啊地应着,灵魂仿佛抽离出来,飘浮在空中,冷漠地看着地面上的自己。
最后,母亲还是问到了那个问题:“个人问题呢?有没有认识什么……靠谱的男生?”
温禾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陈序的样子,他盯着代码时专注的神情,他分析问题时古怪的用词,他递给她电解质粉时笨拙的关心。
“……有一个,还在接触。”她含糊地说。
“做什么的?家是哪里的?未来发展怎么样?”母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袭来。
温禾发现,她很难用母亲能理解的语言去描述陈序。难道要说“他是个搞AI的,说话像机器人,但人很好”?这显然不符合母亲对“靠谱”的定义。
“就……计算机的,硕士。”她选择了最安全、最符合主流期望的标签。
母亲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计算机好,有前途。你要抓紧,但也别太上赶着,要多观察……”
温禾听着,心里一片冰凉。果然母亲看到的不是陈序,而是“计算机硕士”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稳定前景和社会价值。她感到一种背叛,对陈序,也对自己。
好不容易送走了母亲,温禾感到筋疲力尽。她回到图书馆,陈序还在那里。
“一切顺利?”他问,视线从屏幕移开片刻。
“嗯。”温禾坐下来,不想多谈。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被脚本清洗得整整齐齐的数据,忽然觉得无比讽刺。这些冷冰冰的数字,似乎比她和母亲之间复杂纠缠的情感更容易处理。
她忍不住向陈序复述了母亲关于“靠谱”的定义和一连串的现实问题。
“所以,”陈序总结道,“你母亲的评估模型,主要输入变量是:职业、籍贯、未来收入预期。权重最高的是未来收入预期。”
他的精准拆解让温禾苦笑。“差不多吧。”
“这是一个非常普遍且历史悠久的择偶模型,”陈序继续分析,“在资源有限、不确定性高的环境中,该模型能有效提高后代生存概率。但从现代视角看,它忽略了太多重要变量,比如性格相容性、价值观匹配度、情感支持能力……”
他开始列举一系列“变量”,甚至试图给它们分配权重。温禾听着,最初觉得有点好笑,但慢慢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看,这就是他们的区别。即使是在讨论如此情感化、人文化的问题,他最终还是会把它变成一个模型优化问题。他似乎永远无法理解,当母亲问出那些问题时,她感受到的不是模型不够完善,而是一种自身价值被物化的痛苦,是一种情感连接被异化的窒息。
“陈序,”她打断他,“我不是要你优化我母亲的模型。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陈序停了下来,看着她,像是遇到了一个无法被现有算法处理的异常值。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不太熟练地说:“那……喝点热巧克力?据说可可碱能提升情绪。”
又是这种基于生理机制的解决方案。温禾叹了口气,这次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不用了,谢谢。”她低下头,重新看向屏幕上的数据,“我们还是继续处理数据吧。”
她选择退回到他们最初,也是最安全的协作模式里——那里只有问题和解决方案,没有复杂难解的情感需求。
那天晚上,温禾失眠了。母亲的来访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一直试图逃避的现实。
她和陈序的关系,像是一个建立在“内部评估体系”上的、精巧却脆弱的模型。这个模型在他们的小世界里运行良好:她能从他那里获得独特的理解和支持,他能从她这里感受到世界的复杂和趣味。
但这个模型,似乎无法通过“现实检验”。一旦放入母亲代表的那个庞大、强大且历史悠久的“社会评价系统”中,就显得格格不入,甚至不堪一击。
她开始担心:他们现在这种彼此适应、互相优化的状态,是不是一种“过拟合”
【——一个机器学习术语,指模型在训练数据上表现极好,但遇到新数据时却表现糟糕。因为他们太专注于适应彼此的独特性和当前的小环境,反而失去了泛化到更广阔、更“正常”的现实世界的能力。】
陈序能一直这样包容她的“丧”和情绪波动吗?如果他毕业去了大厂,面对996的高压和更功利的环境,他还会觉得她那些“无用”的社会学思考有意思吗?
她自己呢?如果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挣扎在生存线上,她还能有心情欣赏他那种古怪的思维方式吗?会不会最终也变得像母亲一样,开始用那些“靠谱”的指标去衡量他、要求他?
害怕答案是肯定的。
她拿起手机,想给陈序发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问“我们是不是过拟合了”?他大概率会开始认真分析这个比喻的适用性,而不是体会她背后的焦虑。
她最终什么也没发,只是把手机扔到一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那种“丧”的感觉,以前是一种弥漫性的疲惫和无力。而现在,它变得具体而尖锐——是一种看到美好事物却预感到它终将逝去的、提前到来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