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袅打断他:“不嫁。”
她拢共就见过于骁两面,和他权当是陌生人。师父怎的随随便便就要把她嫁给一个陌生男子?她想不通,也不愿想通。
她在山上,有师父,有师兄,山前寺才是她的家,山上的日子才是长久的日子。
她还未想完,明谛便道:“我已允了他。”
耳边惊雷,白袅怔愣在那。她在庙里受宠,平日师父和师兄们总是顺着她,第一次有人没问她的意见便决定了她的事情,还是平日里对她最最好的明谛师父。
白袅简直火冒三丈,她不顾礼仪,去抓明谛领子,和他眼对眼,鼻对鼻,呼吸相闻。明谛正要喝她,白袅眨眼滚落了一滴泪,她抖着双唇,声嘶力竭:“你把我当你的一个物件?说捡我养我便对我好,不想和我相处便把我随便嫁了?!”
那日闹得很不愉快,师兄们都知晓她和师父不欢而散,依次来劝她。白袅在庙里见了明谛,扭头便走,听经时也不再抬头。
如此僵持十几日,明谛仍不松口,端的个不动声色的旧时模样,反倒显得她像孩童在无理取闹,白袅觉得没甚意思。
她逐渐死心了,赌气地想,总归是他把她养大,他愿意将她嫁人便嫁了,算是还他养育之恩罢了。她让三师兄传话给师父,应了婚约。
白袅卧房是单独一间,在僧舍最里。今日是大师兄和二师兄轮值,敲完钟鼓便都开始养息。白袅有些气闷,熄了灯开着窗看月亮。
正是个十六,月儿圆圆悬于天上,一丝云也无,有蛙鸣、蝉鸣、蛐蛐叫,池塘里还飘着另一轮月亮。
白袅斜倚在窗框,托着腮看天上的月。银盘当空,月光皎洁,不过再过些时日她便没了故乡。难道她要同小婉儿讲的一样,成了别人家娘子,操持家务,不得出门?于骁见过她夫妻二人,可见不能出门一说也不对。不过生儿育女又是怎么个生法育法?正胡思乱想着,窗前梧桐树下显了个人影。
四目相对,白袅手先于脑,飞快把窗给关了,“哐”一声,惊得池中蛙鸣都停了一瞬。
人影靠近窗柩,白袅不由得屏住呼吸。来人轻叩窗框,白袅待他开口。可窗外沉默极了,只能看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知道他并未离开。
白袅与他僵持片刻,忍不住先开口道:“师父。”
窗外未答,白袅赌气不再开口。二人那么沉默着站了快一炷香时间,白袅想起幼时和师父一同约定的暗号,敲了个三短一长的节奏。
“三短一长便是问师父,在否?”
幼时她摇头晃脑,拿肉乎乎的食指在桌上短促敲击三下,抬头看向明谛,又拿指尖在桌上划了一长道,仰着脸大声问明谛:“师父,在否?”
明谛拿指节轻敲三下,答道:“在。”
白袅看向窗柩,依稀见他举起掌来,却迟迟没有听到那三短的叩击声。
他似乎轻叹一声,人影便淡了。白袅忙打开窗,四周望了,却只见那一轮明月高悬。似有风拂过,池中月微微碎了,一只蛙跳过,不知是蛙扰了月还是风扰了月,恍若无人曾来过。
日子如常过着,白袅及笄礼后,于骁寻了那日守在小婉儿院子里的媒婆择吉日来提亲,媒婆抱着对雁敲了庙门,大师兄引着人去见了师父。
雁养在了后院,白袅心中古井无波,看着雁困在四方天地只觉得可怜。媒婆喜笑颜开,专门寻了白袅,拉着她的手道:“婆婆说为你寻个好人家,没曾想这么快,这便是缘呐。于家二小子,那可是方圆百里...”
白袅抽回手,微提了下嘴角。
聘书已下,又一吉日二人交换了庚帖。纳吉时,于骁上山送来了绒花果盒,又特地托师父约她一见。
明谛允了,让二师兄来传话。
白袅着平日里穿的那身僧袍赴约,远远瞧见于骁在池边站着。
于骁挥挥手:“白姑娘!”
对白袅而言,这是她见他的第三次。可他却是她的未婚夫婿,再过些时日,她将要和他成亲。
于骁脸色涨红,说着些成亲三书五礼的安排。
白袅头一次仔细端详他的脸,他家中是猎户,脸便晒得黝黑,小婉儿前些日子说过,于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端的是浓眉大眼孔武有力的模样。
正走神,转角处有人走过。白袅眼神便偏了,透过于骁朝远处看。
明谛着一身见客的僧袍,引着几名居士过桥。池中荷花已开了,绽着个粉红的瓣儿,荷叶亭亭,明谛几人便像从荷花和荷叶上踏过去。他丹凤眼微合,薄唇轻抿,佛珠挂在颈上,衬得个脖颈像藕节样雪白,荷花雅致,明谛容色更艳三分。
他似有所感,微侧头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对上,均是一丝波澜也无。白袅目光下移,盯着他的颈子看,明谛手指一动,便似有雾蒙上了他,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他捏了决,白袅只得收回了视线,听于骁问道:“...这样可好?”
白袅看向他,于骁面色微红,眼中满是期盼,黑红脸上挂着个害羞的笑。
白袅垂眸,她掐了掐指尖,轻叹道:“都好。”
于骁很是重视这门亲事,说要花个半载备聘礼,于家便和明谛商要婚期约么在一载后。
他来得勤,庙里多了好些物件,三师兄调笑:“小白这是寻了个上门女婿!”
似乎庙里师兄们都接受了这个女婿,时不时拿这事与她逗趣,说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话,白袅均抿着嘴回个假模假样的笑。下聘的日子越来越近,只白袅一人心里翻腾。
她总睡不好,夜里开着窗看月亮,胡思乱想。她总盼着那人再来。可月圆月缺,西升东落,他再未来过。
还三日到定的下聘日子,白袅早课时撑着脸,瞌睡极了。偏明谛要点她的名字,让她诵经。
三师兄拿高经卷在前案给她指那一行字,白袅跟着念:“...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明谛抬眸,看忠行一眼,忠行忙把经书放在桌上。白袅望向明谛,抿嘴住了声。
明谛道:“你虽为俗家弟子,这些经卷,应牢记于心,切不可忘。”
白袅心有怨怼,故意说道:“我还三日便收了那聘礼下山去,给别人做娘子,还学这些作甚。”
明谛没料到她说这话,执笔的手顿在半空。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同唤她名字:“白袅!”
三师兄回头给她使眼色,白袅深吸口气,闭了眼睛:“是我无礼,师父。”
明谛紧紧捏着手中那杆笔,手背凸着青筋,看墨在经书上沁出个黑点,倏地松了劲儿,就着黑点写了下去:“罢了。”
下聘当日是三师兄轮值,他特意来和白袅逗趣:“若他聘礼不合小僧眼缘,便不叫他进门,得回去备多多的礼,才允他娶小师妹。”
白袅笑道:“三师兄最疼我。”
忠行身影消失在眼前,白袅才收了笑,叹口气,继续抄那日被提问的几句经。
她心不净,终是和佛没缘分。
忠行日出等到日暮,却是没等到于家的聘礼队伍。亥时已过,三师兄给她通了气便去禀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共同宽慰她一番,她端着个面无表情的模样,道“无事”。
待回了自己房中,白袅心中窃喜:若是这于家反悔了才好,她便能在这庙里多待几年。
拴好门窗,只觉得今儿月亮格外清亮喜人,一夜无梦,白袅这些时日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明谛派忠善下山询问,忠善出庙门片刻,便领着个壮汉子回来。
白袅和两位师兄正在禅堂听经,忠善领着汉子叩门,汉子与于骁有五分相像,长得更老成魁梧些,自称“于猛”。
于猛朝明谛作揖:“给高僧赔不是,昨儿个该是舍弟下聘日子,却不巧碰上衙门征兵,阿骁体谅我这个大哥刚得对儿女,便自荐去了。”
他又道:“战事吃紧,阿骁去得急,托我来和高僧讲明,又说改日亲自上门赔罪。聘礼早已备好,阿骁道想亲自来,劳烦白姑娘等他。”
言罢,他又给白袅行了个礼。
明谛放下手中经卷,开口道:“役期几载?”
于猛道:“快则两载,慢则四载。”
明谛叹口气:“贫僧三个徒弟均到了游历年纪,本想着雀儿结亲后师徒四人便云游天下,眼下...雀儿。”
明谛已有许久未唤她小名,白袅应了声,只听他问道:“你可愿随师父一同历练?”
“我愿。”白袅答得快极了,像是怕人抢似的,她露出个许久未有的真情实意的笑,双掌合十,“谨听师父教诲。”
于猛点点头:“也好,这世道乱极,有高僧相护,我们也更安心些。”
他又问:“敢问高僧云游几时?舍弟也快廿十,等不得许多时候。”
明谛道:“贫僧留一法宝与施主,施主可转交于骁,待他役满,雀儿自会回来。”
明谛遣大师兄自藏经阁拿了个千里传音的竹筒交与于猛,明谛接过,拿在手中,教于猛道:“这传音筒可用三次,施主叫于骁叩击筒正面三次,便可使一次,九次叩完,这筒便成寻常竹筒。”
也是稀奇,白袅看他姿势,暗自想道,这竟和她与师父的暗号一样。
于猛接过竹筒,谢过明谛众人,忠善便领他下山去了。
“师父,下山游历,可有法宝交与我们?”三师兄搓着手问道。闻言,忠言,忠善和白袅一同期盼的目光看他。
明谛合上手中经书,目光扫过四位弟子:“三日后为师带你们下山,明日忠言便开藏经阁四楼,你们四人各寻一件宝物傍身罢。”
“这几日切不可落下功课。”明谛见徒弟们心旌荡漾,嘱咐道。
“是,师父。”
几人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