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津婷在医院养了五天,后背和胳膊的淤肿彻底消了,只是被电棍击过的地方还有点泛青,医生说再歇两天就能出院。
这天上午,李维搬着个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来,里面夹着近一个月的玉石清单和毛料照片。
“段哥说让你现在就开始学,省得出院了手生。”李维把文件夹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抽出最上面一张纸,“这是昨天刚从瑞丽运过来的毛料清单,左边是编号和重量,右边是解石后的成色记录,你先看着,不懂就问。”
徐津婷捏着笔,以前看开石视频的时候,知道打灯看水头、用放大镜瞧裂纹。
可清单上的“冰糯种”“飘阳绿”“帝王绿”这些词,她没怎么接触过,更别说对着照片核对成色了。
“维哥,”她小声开口,“我之前没接触过这些,怕学不好。”
“没事,段哥说了,让你慢慢学。”李维倒是耐心,拿起一张毛料照片,指着上面的绿纹说,“你看这张,编号073的毛料,解出来是‘晴水绿’,打灯看是淡淡的蓝绿色,清单上记的‘水头足、无棉’,就是说这料子透,里面没杂质,你对着照片跟记录对对,是不是能对上?”
徐津婷凑过去看——照片上的玉石切片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蓝绿,确实干净得没一点杂色。
她点点头,又指着另一行字:“那这个‘底色灰’是什么意思?”
“就是绿里带灰调,不值钱。”李维翻出另一张照片,“你看这张,同样是绿,是不是看着发闷?这种就叫底色灰,解出来也卖不上价。”
徐津婷跟着点头,笔在纸上慢慢记着。
她学得认真,连李维喝口水的功夫都在盯着照片看,遇到实在不懂的就圈出来,等李维讲完一段再问。
一开始总记混“糯种”和“冰种”,把“飘花”当成“藓”,李维也不催,一遍遍地拿照片对比着讲。
到下午时,徐津婷已经能对着清单,大致说出哪块毛料成色好、哪块是废料了。
她把记满笔记的纸折好,放在文件夹里,心里松了口气——原以为多难,没想到沉下心学,倒也能摸着点门道。
“不错啊,比我当初学得快。”李维笑着夸了句,“段哥没看错人。”
徐津婷低下头,没接话。
“对了,”李维合上文件夹,语气随意地提了句,“段哥说了,你不用回园区宿舍了。等你在这儿养利索了,直接去会所那边干活。”
徐津婷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去会所?”
“嗯。”李维点头,“那边缺个懂点玉石的人,帮着核对往来的毛料清单,偶尔也给客人讲讲料子成色,比在园区还有赌场自在多了。”
“段哥……为什么这么安排?”
李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段哥的心思,咱们哪猜得透?但他既然这么定了,肯定是为你好。你好好学清单上的东西,到时候别出差错就行。”
半月前,和洪二少散了赌局后,高旭英坐进军用皮卡,脑子里还在想事——刚才在赌场瞥见徐津婷时,她发牌的手稳得很,连筹码碰撞的脆响都没让她指尖抖一下,比周祥那群见了军装就缩脖子的商人顺眼多了。
“上校,回营地?”副驾的通讯兵小声问,手里攥着刚偷拍的照片——赌场的筹码堆、段熠站的角落,还有徐津婷握发牌器的侧影,糊是糊了,倒能看清轮廓。
高旭英朝赌场侧门努嘴:“那荷官往哪走了?”
通讯兵赶紧探头看:“跟着那个叫李维的,往南头走了——那边好像是赌场员工宿舍,我上周巡逻见过,红砖墙带铁栅栏的那栋。”
高旭英“嗯”了声,突然推开车门:“你去买包烟,顺便问问杂货店老板,那栋红砖墙宿舍,住的是不是都是赌场的人。”他顿了顿,补了句,“别提我,就说路过好奇。”
通讯兵揣着两张补给券下车时,高旭英胳膊搭着车窗抽烟,目光越过快活街的霓虹灯往南头瞟。
没几分钟通讯兵回来了,手里捏着包烟:“老板说那就是赌场员工宿舍,住的都是荷官、发牌员这些,护院是洪家专门派的,外人进不去。”
高旭英掐了烟,突然笑了笑。
“锁门好啊。开车,绕到宿舍后巷看看。”
皮卡悄没声地晃到后巷时,高旭英扒着车窗瞧——红砖墙后是片空地,堆着几个旧木箱,墙角还晾着几件工装外套,风一吹晃晃悠悠的。
三楼靠东的窗户亮着灯,窗玻璃上贴了张旧报纸,留着条缝,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人影正低头写东西,身形瞧不出是谁。
“记着这位置。”高旭英开口,“明天让巡逻队‘换班’时绕过来,不用靠近,就在后巷停五分钟——让护院看见军装,就行。”
通讯兵愣了愣:“就停五分钟?不用做点别的?”
“做什么?”高旭英瞥他一眼,“她住员工宿舍,身边都是赌场的人,直接找上去是打草惊蛇。先让她知道,军区的人能找到这儿,让她慌两天。”他想起刚才徐津婷稳当的样子,补了句,“慌了,才好搭话。”
皮卡往营地开时,高旭英让通讯兵把张参谋叫到哨卡等着。
等他拎着公文包走进哨卡,张参谋正对着张地图皱眉头——上面圈着洪家藏物资的几个点,都打了问号。
“别盯那些点了。”高旭英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赌场有个荷官,叫徐津婷,住南头员工宿舍。”他指着地图上红砖墙的位置画了个圈,“明天让二排的人去宿舍前的巷子‘巡查’,早晚各去一次,赶他们换班。”
张参谋愣了:“巡查?这能有啥用?”
“有用没用,看她慌不慌。”高旭英拿起那张糊了的照片,指尖点了点徐津婷的影子,“她发牌时手稳得很,怕是没见过真枪实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段熠说她从园区刚调过来,对“强制管控”极度敏感的人来说,那是把“被监视”的威胁明晃晃摆在眼前。”
他眼里闪过点冷光。
“说不定会露破绽——他们的‘物资’在哪,能从她这儿漏出来。”
张参谋琢磨了会儿,突然点头:“成!我让二排的人别带枪,就列队走正步,喊口号时大点声,让宿舍人都听见。”
“别带枪。”高旭英却摇头,“带枪套,空的那种。让她看见枪套,又摸不清有没有枪——这比真带枪还让人慌。”
张参谋赶紧应着去了。
哨卡里只剩高旭英一人时,他又看向那张照片。
“有点意思。”高旭英捏着照片笑了笑,“住员工宿舍,守着赌场的规矩,心里却还藏着点自己的小玩意儿——这种人,要么最忠心,要么……最容易被说动。”
后半夜时,二排的士兵已经在安排的位置巡视了。
高旭英等着明天一早看徐津婷的反应——要是她路过队列时敢抬头看,那就再加点火候;要是她低着头走得更快,那这网,就算是撒对地方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通讯兵灰头土脸地回了哨卡:“上校,赌场员工宿舍蹲了两趟,没见人;前厅问遍了,荷官都说没见到徐津婷。”
高旭英捏着刚泡好的浓茶没喝,指尖敲着桌沿——他昨天亲眼看见那姑娘跟着李维往南走,怎么会凭空没了?除非是段熠动了手脚。
“再去快活街转。”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别靠太近,就看洪家的车往哪开。”
连着三天,高旭英的人把快活街踩了个遍,愣是没见徐津婷的影子。
直到第四天傍晚,巡逻队在园区外围换岗时,瞥见有人急匆匆跑出园区上了车,赶紧拍了下来。
是李维,怀里抱着的,正是徐津婷。
“在园区医院。”通讯兵把消息报上来时,高旭英正对着地图圈洪家的物资点。
他指尖顿在“园区”两个字上,没说话。
张参谋在旁边凑了句:“要不……派两个人混进去看看?”
“混进去?”高旭英冷笑一声,把笔扔在桌上,“洪家的园区连只苍蝇都得登记,你怎么混?”
他瞥了眼窗外——远处园区的铁丝网在暮色里闪着银光,护院扛着枪在门口来回走,比赌场的守卫密三倍。
高旭英摸出烟点上,烟雾慢悠悠飘起来:“接着盯赌场。”
“盯赌场?”张参谋愣了,“人不是在园区吗?”
“在园区才要盯赌场。”高旭英吐了口烟圈,“段熠把人藏回老巢,就是怕我们动歪心思——他越护着,越说明这姑娘有用。盯着赌场,等他觉得风头过了,把人调回来。”
通讯兵赶紧应着去了。
哨卡里只剩高旭英一人时,他捏着那枚备用的军用纽扣转了转——跟掉在赌桌缝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园区是洪家的地盘,硬闯是自讨没趣,但等徐津婷回了赌场……到时候再找机会“捡”回纽扣,也不迟。
两个星期的时间在边境的风里溜得快,高旭英的人快把赌场门口的石板路踩出坑了,才终于在这天傍晚有了动静——不是赌场,是皇家会所的侧门。
李维带着个姑娘往里走,姑娘穿件灰布工装,头发扎得紧,侧脸在路灯下露了半秒,正是徐津婷。
通讯兵把消息报进哨卡时,高旭英正用布擦那把旧步枪的枪托。
“皇家会所?”他抬了抬眼,布停在枪托的磨损处——那是鹰嘴谷一仗磕的。
“是,李维亲自带进去的,没走正门,绕的侧门。”通讯兵补充道,“看那样子,不像是去当小姐的。”
高旭英把枪靠回墙角,指尖在桌上敲了敲。
皇家会所是段熠的地盘,里面多的是玉石毛料和账本,徐津婷去那儿……总不能是去发牌的。
“接着盯,别靠太近。”
徐津婷跟着李维走进皇家会所时,包厢里的红木桌上早摊开了玉石清单,旁边摆着三块刚从瑞丽运到的毛料,灰扑扑的,只在切口处漏出点淡绿。
“今天把这季度的‘豆种’清单对完就行。”李维把放大镜推给她,自己去倒茶,“段哥去码头看新到的货了,估计傍晚才回。”
徐津婷“嗯”了一声,拿起清单比对照片。
她在园区医院养伤时把术语背得滚瓜烂熟,此刻指尖划过“底色匀”“无裂”的字样,倒比前阵子从容多了。
只是包厢门没关严,风一吹就吱呀响,她总忍不住往门口瞟。
正对着一张“糯种”照片犯愣时,走廊里突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是会所经理的软底鞋,是带着军靴特有的硬邦邦的响。
李维端着茶杯的手晃了下,刚要起身,高旭英已经站在了包厢门口。
他没穿常服,套了件深绿夹克。
身后没跟通讯兵,就他一人,像是路过。
“李经理。”高旭英先开了口,目光越过李维落在徐津婷身上,“听说段哥在这儿?我来寻个东西。”
李维心里咯噔一下——段哥明明在码头,高旭英这话说得蹊跷。
他赶紧放下茶杯:“高上校,段哥不在,您丢了什么?我让人帮您找。”
“不急。”高旭英摆摆手,径直走进包厢,目光扫过桌上的清单,最后落在徐津婷手边的放大镜上,“上周在赌场丢了枚纽扣,刻着军区编号的,说不定是掉在这附近了。”他看向徐津婷,“这位姑娘负责整理账目?”
徐津婷捏着清单的指尖发白,没敢接话。
李维赶紧打圆场:“是,她叫徐津婷,刚来没多久。”
“哦——徐津婷。”高旭英慢悠悠重复了遍名字,军靴在地板上碾了碾,“我记得赌场的人说,之前是她在赌桌旁发牌?说不定见过我的纽扣。”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不耽误李经理忙,我跟徐姑娘单独聊聊?就问两句话。”
李维的脸瞬间白了。
高旭英是军区上校,洪家虽在边境横,但明面上总得给面子。
他想拦也拦不了。
“高上校……”他刚要再说点什么,高旭英已经朝徐津婷抬了抬下巴。
“徐姑娘,借一步说话?”
徐津婷咬着唇,慢慢站起身。
李维看着她跟着高旭英走进里间的小包厢,心沉得像灌了铅,趁两人关上门的瞬间,赶紧摸出手机往段熠的号码拨。
里间的小包厢转悠着彩灯,高旭英背对着门站着。
“上周在赌场,赌桌角是不是有枚纽扣?”
徐津婷没吭声。
“段熠没跟你说?”高旭英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纽扣是军区的记号,丢了要登记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离得近了,能看见她耳后泛起的红,“徐姑娘收桌的时候见没见过?”
徐津婷垂着眼,指尖在口袋里把纽扣转了半圈。
她知道不能说“没见过”——高旭英既敢来问,必是有几分笃定;
可直接拿出来,又像顺着他的话头钻了套。
过了会她缓声道:“那天收桌时确实捡着枚,看着像军里的东西。我没敢动,给李维哥看过,他让先收着,等段哥回来再说。”
既认了“见过”,又把李维和段熠垫在前面,不偏不倚。
高旭英转过身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走到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没提“拿出来看看”,反倒扯了句闲话。
“听说你是从园区调过来的?”
徐津婷没动。
“园区那地方我知道,”高旭英手指敲着桌面,“监管扛着电棍巡逻,夜里都能听见机房的键盘响——不是人待的地。”
他停顿半秒,话锋拐得自然。
“前阵子军里帮佤邦送救济粮,见着个姑娘,说是从园区跑出来的。我们给开了临时通行证,她上周刚过界,听说家里人早就在口岸等着了。”
徐津婷的睫毛颤了颤。
“能跑出去是福气。”
“也不算跑,”高旭英笑笑,像在说寻常事,“军里有跨境核查的权限,只要能证明身份,补个手续就能走,总比在这边境耗着强。”
话里的钩子藏得浅,却正好勾在她最软的地方。
徐津婷攥着纽扣的手又紧了紧,含糊道:“我不懂这些规矩。”
高旭英也不逼,站起身往门口走:“没事,慢慢想。那枚纽扣你先收着,等想通了,直接拿纽扣来北口哨卡找我就行——不用通过段熠,我直接给你办手续。”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徐津婷。
“北口哨卡的哨兵都认识我,报名字就行。”
门合上的瞬间,徐津婷才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去。
李维在外面听见动静冲进来,见她脸色不好,急着问:“高旭英没为难你吧?他问什么了?”
徐津婷摇摇头,把口袋里的纽扣往深处塞。
“就问丢的纽扣,我说捡着了,等段哥回来交给他。没别的。”
李维松了口气,刚要再说什么,走廊里传来段熠的脚步声。
他冲进来时先扫过徐津婷,见她没事,才看向桌上的空处——没见纽扣,眉头皱了皱,却没问,只对李维说:“送徐津婷去仓库宿舍,这几天别让她出来。”
徐津婷跟着李维往外走,经过段熠身边时,他突然低声道:“仓库的账明天再对,先歇两天。”
声音比平时沉些,却没别的话。
徐津婷轻轻“嗯”了声。
高旭英刚才的话,在心里烙下道浅印。
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尤其是段熠。
她得自己想,得找机会——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得试试回家。
哨卡里,通讯兵见高旭英回来时嘴角带笑,忍不住问:“成了?”
高旭英没答,从抽屉里摸出枚备用纽扣,放在桌上转了转:“她没把纽扣给我,却也没说‘不想走’——这就够了。”
“盯着那边,别太紧,让她能喘口气想想。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想回家?”
窗外的巡逻车开过去,车灯在墙上投出长影,像根没拉直的线。
高旭英知道,这根线已经搭在徐津婷心上了,只要再等几天,说不定就能牵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