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

    徐津婷跟着李维往仓库走时,晚风卷着毛料的土腥味扑过来——这是洪家的玉石毛料仓库。

    红砖小平房挨着堆料场,墙根堆着刚从瑞丽运到的原石。

    守夜人提着马灯在料堆间晃,梆子声隔阵子响一下,"咚、咚"两声,倒比钟表还准。

    "就住这间。"李维推开最东头的宿舍门,屋里摆着张木床、一张旧桌,墙角放着个铁皮柜。

    "段哥让人收拾过了,被褥都是干净的。"

    说完,他没立刻走,从口袋里摸出包烟,蹲在门口抽了支,烟圈飘进屋里。

    徐津婷坐在床沿。

    刚才在会所,她攥着纽扣往后退时,李维肯定从门缝瞥见了,可他蹲在门口吞云吐雾,一句没问。

    马灯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块没解透的毛料。

    "李维,"徐津婷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你上次觉得最开心是什么时候?"

    李维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火星子飞起来,又被晚风灭了。

    他仰头望着堆料场的探照灯,那灯转着圈照,光扫过他脸时,能看见他眼角的细纹。

    "得是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候我跟段哥还在洪家卫队,没现在这么多弯弯绕。"

    他伸手扒了扒脑门,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扒开。

    "那会儿卫队刚成立没多久,我们跟着老洪爷去佤邦追批丢了的毛料——说是追毛料,其实是被当地的土帮劫了镖。对方人多,堵在山谷的隘口,手里拿着猎枪,指着我们的鼻子骂,说洪家的人都是软蛋,连块石头都护不住。"

    徐津婷往床边挪了挪,马灯的光落在她手背上,暖烘烘的。

    "我那时候年轻,才十七,忍不住回了句'有种别拿猎枪',结果对方的头头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李维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打得我耳朵嗡嗡响,鼻血当时就下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要躲,段哥已经动了——他那会儿也刚二十出头,没现在这么精壮,跟疯了似的,抄起地上的铁棍就冲上去了。"

    他笑了笑,嘴角扯着疤动了动——那疤是后来帮段熠挡刀子留的。

    "那铁棍是用来撬毛料的,足有二十斤,他愣是单手抡得呼呼响。一棍砸在那土帮头头的手腕上,'咔嚓'一声,骨头碎没碎不知道,反正那猎枪是掉地上了。接着反手又是一棍,直接夯在人胸口——那小子'嗷'一声蜷在地上,半天没喘过气。"

    "剩下的土帮举着刀要往上冲,段哥拎着铁棍横在隘口,指着他们骂:'谁敢动我兄弟一下试试?'话音刚落,他就把铁棍往地上一戳,'咚'地砸出个坑,溅起来的石子都崩到土帮脚边了。"

    李维说到这,激动起来,手在空气中挥了几下。

    "你是没见那场面,谷里风跟刀子似的刮,他就站在风里,铁棍上沾着血,愣是没一个人敢往前挪半步。后来老洪爷带援军赶到,看见段哥还攥着铁棍站在那儿,我靠在他脚边擦鼻血,他护着我,跟头没断奶却护崽的狼似的。"

    "那天把毛料追回来,老洪爷赏了我们两坛包谷酒。在谷口的破庙里,段哥拿火折子点了堆火,用刺刀给我挑着肉烤。他一边骂我傻,说'跟土帮逞什么能',一边却把烤得最香的那块腰子塞我手里,自己啃带筋的骨头。"

    李维又点了支烟,烟燃得快,火星子明明灭灭的。

    "现在想想,那会儿是真痛快。没什么玉石账要对,没什么对头要防,就认一个理——谁欺负自己人,就往死里揍。"

    他顿了顿,探身往屋里看了眼,马灯的光正好照在徐津婷脸上。

    "段哥那人,这些年看着冷了,其实没变。最受不了的还是别人欺负他护着的人。你……"

    他没往下说,只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

    "别想太多,在这儿住着安全。我就在隔壁屋守着,料场的狗认人,夜里有动静它先叫。"

    徐津婷低着头,指甲抠着桌缝里的灰——那灰是毛料磨出来的碎末,混着点浅绿。

    守夜人的梆子敲了第三遍,“咚——咚——”,拉长的声儿从料堆后飘过来,又慢悠悠散在风里。

    “你问我上次开心的时候,那你呢?”

    李维还保持回头的姿势看她。

    徐津婷没立刻答,眼睛盯着地上马灯投的光圈,那圈暖黄忽明忽暗,倒把往事也晃得虚虚实实。

    她想起拐来前几天,自己靠着飞机轩窗,拿手机拍了照片,配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想起在躺在园区宿舍时,王清月递过来半块红薯。

    还有高旭英在包厢里说“能帮你回内地”……

    可这些都不是。

    料场的狗忽然低低吠了两声,许是闻见了守夜人带的肉干香。

    徐津婷还埋着头,睫毛垂着,沾了层雾。

    李维没等她开口,自己先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嗨,想不起来也正常。”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等你把玉石的活儿摸熟了,跟着段哥去瑞丽看毛料,那边的山比这儿青,水也亮;等忙过这阵子,说不定还能跟着运料的车去趟云南,那边的花一年四季都开……”

    他絮絮叨叨说着,没提“开心”,却把往后的日子描得松快又实在:“总会有好多开心的事冒出来的。”

    说完便轻轻带上门,没再等她接话。

    她听见李维的脚步声顺着料场小路走远了,混着守夜人哼的调子,慢慢淡了。

    “云南……”她对着空屋子轻轻念了句,尾音刚落,自己先嗤地笑了声。

    她往床里挪了挪,墙是凉的,倒让脑子里的念头更清了些。

    段熠是什么人?是洪家手里最利的刀,是能单手抡起铁棍护着兄弟的狠角色,是连高旭英都不能明着动的白手套。

    他让她从园区出来,给她换了核对玉石的活计,已经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松快了。

    去瑞丽看毛料?跟着运料车去云南?

    徐津婷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星星吊坠——那天在医院,段熠给她戴项链时,指尖确实绕开了颈后的淤血,可他转身后,分明还在皱着眉想那枚纽扣。

    他护着她,或许是怕她成了高旭英的突破口,或许是念着她还能对玉石账,可绝不会是为了带她去看什么青山水亮。

    她甚至能猜到段熠心里的念头——最好她一辈子就钉在这夹缝之间,想踏回内地的地界?想往云南走?

    徐津婷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

    太可笑了。

    就像他当年在鹰谷里护着李维那样,如今也想把她牢牢攥在手里——不是护,是绑。

    绑在这见不到天日的边境,绑在他眼皮子底下,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窗外的探照灯转过来,光落在铁皮柜上,映出柜角那枚被推过去的黄铜纽扣。

    徐津婷盯着那点光,忽然觉得高旭英的话和段熠的恨,像两条绳子,正往她脖子上缠——一条许着虚无缥缈的“回家”,一条勒着实实在在的“别想走”。

    她把被子拉过头顶,闷住了呼吸。

    不管是哪条,都没什么好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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