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敢有片老矿脉,明面上是正规矿场,私下是洪家和赛隆还有当地治安三方牵制的矿场。
周祥是矿区老人儿,长年蹲在矿上盯着采挖、清点,每回起了像样的料子,都得由他登记造册,再打点各方势力。
往帕敢去,坐的是辆半旧的四驱皮卡车,车斗里堆着给周祥矿上带的帆布和撬棍,李维开车,徐津婷缩在副驾,手里攥着段熠给的那份“基准清单”。
纸页边缘被风吹得发卷,上面用红笔圈着“季度糯种不得低于三成”的字样。
出地界时要过卡子,护院检查通行证时,徐津婷掀开车窗看了眼——路边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佤邦界”。
过了卡子路就难走了,先是铺着碎石的土公路,车开在上面“哐当哐当”响,后来连路都没了,只剩被车轮碾出来的辙印,绕着红土山盘。
车斗里的撬棍时不时撞在车厢板上。
徐津婷扒着车窗往外看,满眼都是赤黄的土坡,坡上稀稀拉拉长着几丛野草,风卷着矿粉吹过来,落在玻璃上,蒙得人看不清远处。
偶尔能看见背着矿篓的本地人,弯腰顺着坡往上爬,篓子底漏下的碎毛料滚在土路上,没人回头捡——在这地方,石头比人金贵的事太常见了。
“前面要过条河。”李维猛打方向盘躲开块大石子,车颠簸着歪了歪,“雨季水大的时候得等筏子,这阵儿旱,能直接开过去。”
果然没走多久,就看见条浑黄的河横在路前头,水刚没过轮胎,河底全是尖石。
皮卡碾着水往前冲时,水花溅得老高。
过了河又开了两个多时辰,天快黑时才望见帕敢的矿场。
不是想象中规整的样子,就数排歪歪扭扭的工棚戳在山坳里,棚顶飘着灰黑的烟,山壁上凿着密密麻麻的矿洞,洞口挂着油灯。
周祥早站在工棚外等,穿件沾着矿粉的蓝布褂子,手里还攥着把矿锤。
皮卡刚停稳,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脸上堆着笑:“李兄弟可算到了!这路能颠散架!”
目光扫到副驾的徐津婷时,他眼尾的笑纹收了收,跟着又扬起来,“这位姑娘看着眼熟……是金麟赌场的徐荷官吧?前阵子去赌场还见你发牌呢,手稳得很。”
徐津婷没说话,只跟着李维下了车。
“段哥让她来的,核你这季度的上供清单。”李维把矿帽扔给徐津婷,“别藏着掖着,她现在跟着我学看毛料,成色瞒不过她。”
周祥脸上的笑僵了半秒,赶紧点头哈腰:“哪能呢!徐姑娘懂行就好,省得我费口舌解释。快进棚歇着!”
往里走时,周祥特意凑到徐津婷旁边,声音压得低:“徐姑娘从赌场转来管毛料,是段哥器重。这矿上灰大,不比赌场干净,委屈你了。”
话听着热络,眼神却在她手里的清单上溜了一圈,快得像怕被抓着。
工棚前蹲着七八个工人,都赤着膊,皮肤黑得发亮,背上全是被矿石硌出的红痕。
见人过来,只有两个年纪稍大的站起身,其余几个仍埋着头,用小铁钎敲着脚边的碎石。
徐津婷瞥见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攥着块灰扑扑的毛料,正用指甲抠切口,指缝里嵌着的矿粉和血混在一起,红得发黑。
"都是些本地的山民,笨手笨脚的。"周祥搓着手往工棚引,帆布包往桌上一扔,露出里面半袋炒花生,"李哥,徐姑娘,先歇歇!我让伙夫烧了水,矿上的水含沙,凑合用。"
工棚里比外面更闷。
地上铺着层干草,草里混着矿渣和碎布,墙角堆着十几根矿锤,木柄都裂了缝。
唯一张木桌缺了条腿,用块毛料垫着,桌上摆着本卷了边的账本,纸页上沾着油渍,隐约能看见"三号洞"、"五车"的字样,旁边还画着个歪歪的叉。
李维没坐,径直走到桌前翻账本,指腹划过纸页:"段哥说上个月的糯种少了三成。"
话说的正常,反倒让蹲在门口抽烟的周祥猛地呛了口烟。
"是是是!这季度运气背!"周祥赶紧凑过来,"前阵子下大雨,二号洞塌了半截,好料都埋里头了......"他说着往山壁指了指,"就那边那个,洞口还堆着碎石呢。"
徐津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那矿洞确实被碎石堵了大半,留个窄缝。
她刚要细看,周祥突然拍了拍她胳膊:"徐姑娘去赌场发牌多体面,哪受过这罪?走,我带你们去看新出的料!"
往一号洞走时,脚下的路全是碎石,硌得鞋底板生疼。
路过个小矿洞时,徐津婷看见个老工人正用竹筒往洞里递水,洞口挂着块破布,布上绣着半朵褪色的花,看着像汉人用的纹样。
"那是赛隆老板的人留下的。"周祥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缩了缩脖子往山坳深处瞟了瞟,声音压得低了些,"赛隆老板早年在这开矿,后来嫌毛料来钱慢,就不太爱管沾矿场的活了。"
一号洞比想象中深。
周祥举着矿灯往里照,光柱里飘着密密麻麻的矿粉,呛得人直咳嗽。
李维没让徐津婷往里走,矿深人杂,在洞口等着安全些。
洞壁上凿着深浅不一的印子,有的地方还留着铁钎划过的白痕——是新凿的。
"瞧这些!"周祥踢了踢脚边的毛料,"底色匀,就是裂多了点,凑凑合合算豆种。"
徐津婷蹲下去摸毛料切口,抬眼时,正看见周祥往洞深处瞟。
"李哥看这成色还行?"周祥没等李维说话,又往洞外退,"这天过得快,咱们抓紧看其他洞。”
往出走时,徐津婷故意落在后面。
她看见刚才那个老工人正往小矿洞塞什么。
老工人瞥见她,手猛地缩回去,抓起地上的铁钎假装敲石头。
"先核三号洞的料。"李维把账本往胳膊底下一夹,"段哥清单上标了,这洞这个月该出二十块糯种。"
周祥早备好了,他往洞边指——十几块毛料码得齐整,灰扑扑的堆在油布上,切口都用湿布盖着,怕沾了矿粉看不清成色。
徐津婷蹲下去掀湿布,指尖先碰了碰毛料的皮壳——是帕敢常见的黄沙皮。
她拿过李维递来的放大镜,凑到切口上看:底色泛着浅绿,棉絮散得匀,确实是糯种,就是水头差了点,算不上上等,但按段熠要的"基准",也够格了。
"多少块?"李维站在旁边翻账本,笔杆敲着纸页。
"十七块。"周祥赶紧数,数到最后挠了挠头,"还差三块——昨晚矿里潮,工头说怕塌,就提前收工了,今晌午再凿凿,保准凑齐。"
李维没接话,蹲下来拿起块毛料掂了掂:"这料没刷干净。"
说着往周祥口袋里摸刷子,直接在毛料上刷了两下——刷掉表层的灰,切口的绿亮了点,倒比刚才看着匀净。
"是是是,我马虎了。"周祥赔着笑,接过刷子自己刷,刷得挺仔细,连边角的矿渣都抠掉了。
徐津婷在旁边记数量,笔尖在账本上划:"三号洞,糯种十七块,待补三块。"
心里没多想——矿山出毛料本就没准头,差个三块两块太常见了。
她抬眼时看见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蹲在远处,正用矿灯照块碎料,照得认真。
中午回工棚吃饭时,伙夫端来的是南瓜汤,汤里飘着几片腊肉。
周祥给李维盛汤时,特意多舀了两块肉:"李兄弟多吃点,上午核料费眼。"
旁边两个老工人蹲在火塘边吃饭,用本地话低声说着什么,偶尔往洞口瞟两眼,眼神平和,没昨天那股慌张了。
午饭后,去核对四号洞的豆种毛料,更顺。
洞浅,不用往里走太深,毛料堆在洞口,一清点就够数了。
周祥跟着看了会儿,忽然说:"李兄弟,徐姑娘,要不歇会儿?我让工头烧了茶水。"
"不用。"李维翻着最后一页清单,"核完五号洞就歇。"
五号洞在山壁最缓的地方,洞口敞亮,能看见外面的红土坡。
徐津婷数到最后一块料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嗒嗒的响,顺着坡往上走。
她抬头望了眼——是个赶马人,牵着两匹骡马,马背上驮着麻袋,麻袋口扎得紧,看着不沉。
"是山下送盐的。"周祥在旁边搭话,"矿上盐快没了,托人捎的。"
赶马人没靠近,就在坡下停了,朝周祥喊了句本地话。
周祥应了声,没下去,朝坡下挥了挥手。
赶马人牵着头马掉转方向,慢悠悠往回走,马蹄声渐渐远了。
徐津婷收回目光,把最后个数写上账本:"五号洞,豆种二十五块,齐了。"
二号洞还堆着半洞口碎石,周祥一早就让两个工头带着人清,铁钎凿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响,碎渣滚下来,在洞口堆了小半堆。
"昨儿说清两块就行,您瞧我这记性——"周祥跟在李维身后赔笑,手里还攥着那把小刷子,"这洞前阵子塌过,石头松,不敢多清,怕震了里面。"
徐津婷蹲在洞口翻清单,指尖划过"二号洞:糯种预计十八块"的字样,忽然听见洞里传来"哎哟"一声闷响,接着是碎石哗啦啦滚落的动静。
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今早跟着来帮忙挪碎石,此刻正抱着左脚蜷在洞最里处,裤脚已经被血浸出了块深色的印子,脚边还压着块碗口大的落石。
"咋回事?"周祥脸先冲了进去,伸手要去扶少年,被李维按住了:"别动,先看骨头有没有伤着。"
少年咬着唇。
徐津婷站在洞口没动——她身上就揣着本清单和支笔,啥也没有,帮不上忙。
周祥已经在喊工头:"快!去我棚里拿那瓶烈酒和干净布条来!"
工头跑着去了。
徐津婷被李维使了个眼色,让她在洞口守着清单。
她往洞里退了半步,余光扫过周祥——他蹲在少年旁边,手忙脚乱地要掀人家裤腿,指尖却在发颤,眼神还不自觉往洞壁深处瞟了瞟。
工头拿了东西来,周祥拧开酒瓶盖要往少年脚上倒,少年忽然"嘶"地吸了口凉气,往回缩脚,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徐津婷,那一眼挺怪的——不全是疼,倒有点像在确认她的位置,快得像错觉。
徐津婷没多想,低头看手里的清单。
"耽误李哥干活了。"周祥直起身时,"咱接着核?"
下午核料时倒顺顺当当。
周祥话不多,递工具、清毛料都挺利索。
徐津婷数到最后一块糯种时,瞥见那少年蹲在远处工棚门口,正拿根小棍在地上划着玩——划完又用脚抹掉,反反复复。
太阳偏西时,当天的活算完了。
李维把账本折好往口袋里塞,周祥凑过来说:"李兄弟,我让伙夫明早多备点干粮,路上垫肚子。"
李维"嗯"了一声。
徐津婷把散页夹回清单里,指尖无意间蹭过纸页上的墨迹——忽然想起那小孩在地上乱画。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山里的孩子总有些奇怪的玩法,划个记号算什么。
她就是个来核料的,记完账回去,这些事转头就忘了。
两人在车上正放干粮,周祥在后方看着远处山影,手里攥着块碎毛料——那是少年下午趁人不注意塞给他的。
这是赛隆的人定下的信儿:"今晚动手"。
周祥喉结滚了滚。
他不能不应——赛隆的人说了,不应,他横竖也都是死。
但愿那姑娘真是个只懂核料的,但愿......路上别太折腾。
他叹了口气,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