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宣纸,将西跨院的雕花木窗晕染得模糊。谢玹扶着凌言卿的腰往拔步床走时,鼻尖萦绕的桂花酿甜香里,还掺着她发间玉簪子清冽的冷香,像极了她此刻明明醉得眼尾泛红,偏要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尖都带着点紧绷的力道。
“慢点……”
凌言卿的声音软得发飘,脚步却踉跄着不肯完全靠过来,“画……画还在妆奁最上层呢。”
谢玹低笑一声,将人往床沿按坐时,指腹不经意蹭过她发烫的耳垂。锦被上绣的并蒂莲在烛火里浮动,他看着她垂着眼睫,纤长的手指在鬓边乱抓,像是要找什么借口再逃开,喉间的笑意便压不住地漾出来:“夫人这是打算让为夫对着画本参禅?”
凌言卿猛地抬头,烛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映得那点慌乱像受惊的鹿。
“不是的。”她急急辩解,指尖绞着衣襟上的玉扣,“母亲说……说看了就不紧张了。”话音未落,自己先红了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那天……那天没准备好,让你等了这么久,已经很对不住了……”
谢玹的心像是被温水漫过,软得一塌糊涂。他俯身时,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沉稳的皂角香。抬手将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摩挲着她发烫的耳廓。
“傻话。这两个月,看你在院子里练剑,看你对着海棠花描样子,看你坐在廊下给我缝护腕……为夫觉得,等得很值。”
凌言卿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画笔和剑柄的薄茧,触在他腕间的动脉上,力道不大,却烫得他心头发紧。
“谢玹。”她仰头看他,眼里的醉意被认真取代,“我会武功的。”
谢玹挑眉,故意逗她:“哦?那夫人是想试试,是为夫的枪法快,还是你的剑法利?”
“不是!”
凌言卿脸更红了,猛地松开手往旁边挪了挪,后腰却撞在床柱上,疼得“嘶”了一声。谢玹连忙伸手扶住她,就见她咬着唇,小声道:“我是说……我不会任人欺负,也不会拖你后腿。就算是……是这种事,我也能……”
后面的话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吞了回去。
谢玹的吻很轻,带着桂花酿的甜,像羽毛扫过唇角。他没敢太用力,怕吓着怀里这只明明带了利爪,却偏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兽。直到感觉到她放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放松,他才稍稍退开些,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声音低哑得像浸了蜜:“夫人,为夫不需要你逞强。”
凌言卿的呼吸乱了,睁眼就能看见他眼底的自己,被烛火烘得脸颊发烫。她忽然想起成婚那日,自己躲在屏风后,听着外面宾客的喧闹,手心全是汗。母亲拍着她的背说:“言卿,谢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那时她不懂,只觉得要和一个只见了几面的人共度一生,太可怕了。
可这两个月,他每日处理完军务,都会来她的院子坐一坐。有时是看她对着绣绷飞针走线,有时是陪她在月下练一套剑法,更多的时候,是他坐在廊下看书,她趴在石桌上画画,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却觉得安心。
“谢玹。”
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眉骨,“你的眉毛,比我画过的所有将军都英气。”
谢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逗笑了,握住她的手按在唇边亲了亲:“那夫人要不要仔细看看,还有哪里比画上好?”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掌心,痒得她缩回手,却被他顺势拉进怀里。后背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打在鼓点上,让她莫名地安定下来。
“画……还是别看了吧。”她小声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谢玹低笑,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里满是纵容:“好,听夫人的。”
他没有再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抱着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衣袖上的绣纹。那是她前几日绣的缠枝莲,针脚细密,配色雅致,他看她绣了好几天。
“这个花样,很适合你。”他说。
“母亲教我的。”
凌言卿往他怀里缩了缩,“她说女孩子家,总要会些针线,将来……将来可以给夫君缝补衣物。”
“那为夫可要多弄坏几件衣服了。”
“才不要!”凌言卿转过身,瞪他,却因为喝醉了,眼神没什么威慑力,反倒像撒娇,“布料很贵的。”
谢玹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头一软,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逗你的。夫人绣得这么好,为夫舍不得。”
凌言卿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转回去,背对着他,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他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心里莫名一紧,刚要回头,就感觉身上被盖了条薄被。
“夜深了,先睡吧。”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没应声,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感觉到床榻另一侧微微陷下去,她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黑暗中,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自己身上的桂花酿甜香缠在一起,奇异地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睡着时,谢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言卿,那日你说没准备好,我没有生气。”
凌言卿的睫毛颤了颤。
“我知道你怕,”他继续说,“但我谢玹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夫人。我想等你心甘情愿,而不是迫于成婚的礼数。”
黑暗里,她悄悄转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听丫鬟们说,将军在战场上如何英勇,如何杀伐果断,可在她面前,他永远是温和的,耐心的。
“谢玹。”
她鼓起勇气,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腰,“我现在……准备好了。”
谢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慢慢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他的怀抱很紧,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那我们慢慢来。”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交握的手上。凌言卿的指尖缠着他的手指,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忽然觉得,原来这种事,也不是那么的可怕。
第二日清晨,凌言卿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身侧已经空了,只余下一点残留的温度。她坐起身,看着身上换好的中衣,脸颊微微发烫,昨晚的记忆像碎玉一样散落在脑海里,清晰又模糊。
“夫人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进来吧。”
丫鬟端着水盆进来,见她脸红,忍不住抿嘴笑:“将军吩咐了,夫人醒了就用早膳,他在书房处理军务,让您别等他。”
凌言卿“嗯”了一声,低头洗脸,耳根却红得厉害。
用过早膳,她坐在窗边绣谢玹的护腕。阳光透过窗纱照在绣绷上,金线在丝线间穿梭,像极了他眼底的光。她绣得认真,连谢玹走进来都没察觉。
“在忙什么?”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笑意。
凌言卿手一抖,针尖戳在指尖上,冒出一点血珠。谢玹连忙走过来,抓起她的手就往嘴里送。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猛地抽回手:“不……不用了。”
谢玹看着她红透的脸,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怎么还跟昨天晚上一样害羞?”
“谁……谁害羞了!”凌言卿嘴硬,却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谢玹也不逗她,拿起绣绷上的护腕看了看:“这是给我的?”
“嗯。”凌言卿小声应着,“你总说护腕不够用,我就多绣了几个。”
谢玹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放下护腕,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辛苦夫人了。”
凌言卿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很安心。她抬手,环住他的腰:“谢玹,以后我们都这样好不好?”
“嗯?”
“就这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你看我画画,我看你练枪。”
谢玹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好,都听夫人的。”
日子就像这样,在平淡的甜蜜中缓缓流淌。谢玹依旧每日处理军务,但总会抽出时间陪凌言卿。有时是在书房,他看兵书,她在一旁画画;有时是在演武场,他练枪,她就在旁边舞剑,银剑与红缨枪偶尔交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一首无声的歌。
凌言卿的画技越来越好,画里的主角永远是谢玹。有时是他身披铠甲,立于城头的模样;有时是他卸下戎装,坐在廊下喝茶的样子;还有一次,她画了他睡着时的侧脸,眉眼柔和,全然没有了战场上的凌厉。
谢玹看到那幅画时,愣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书房,锁在了最隐秘的柜子里。凌言卿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这是我的宝贝,不能让别人看。”
凌言卿的针线活也没落下,谢玹的衣袍、护腕、甚至靴底,都被她缝补得妥帖。有一次,他在演武场不小心被副将的枪扫到,划破了袖子,凌言卿晚上给他缝补时,眼眶红红的,半天都没下针。
“只是破了点皮,不碍事。”谢玹安慰她。
“怎么会不碍事!”凌言卿的声音带着哭腔,“刀剑无眼,你每次上战场,我都……”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谢玹懂了。他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言卿,我答应你,以后定会小心,不让自己受伤。”
凌言卿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点了点头,把眼泪忍了回去,低头继续缝补。针脚比平时更密了些,像是要把所有的牵挂都缝进这丝线里。
中秋那天,将军府里摆了家宴。凌言卿第一次以平南将军夫人的身份主持宴席,虽然有些紧张,但应对得井井有条。谢玹坐在她身边,时不时给她夹菜,眼神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宴席散后,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的花园里。桂花落了一地,香气袭人。凌言卿忽然想起成婚那天,自己躲在屏风后,心里满是惶恐。而现在,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成了她最安心的依靠。
“谢玹。”她停下脚步,仰头看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宫里见面吗?”
谢玹笑了:“当然记得。在皇家别院的赏梅宴上,你穿着一身红衣,拍着隋安的肩,还扬言要我们这些世家子弟好看。”
“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凶巴巴的人呢。”
“那现在呢?”
凌言卿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现在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谢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温暖而踏实。他低头,加深了这个吻。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缠缠绵绵,再也分不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军府的西跨院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凌言卿会在谢玹处理军务时,给他端去一杯热茶;谢玹会在凌言卿画画累了时,替她按揉肩膀。他们会一起在月下练剑,一起在廊下看雨,一起在书房里度过一个安静的午后。
凌言卿的画里,开始出现两个人的身影。有时是并肩站在城头看日出,有时是在桃花树下相视而笑,有时是在雪地里携手同行。每一笔,都充满了爱意。
谢玹把这些画都珍藏了起来,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每当处理军务累了,他就会拿起一幅画看看,嘴角便会不自觉地上扬。
有一次,凌言卿问他:“谢玹,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谢玹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坚定:“会的。只要我谢玹在一日,就定会护你一日,爱你一日。”
凌言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笑了。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会有风雨,或许会有波折,但只要身边有他,她就什么都不怕。
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对璧人。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很多的甜蜜时光,等着他们一起去书写。
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拍打在将军府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凌言卿正坐在窗边给谢玹缝一件新的棉甲,银线在指尖灵活地穿梭,将一片片甲片细密地连缀起来。廊下的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融融的热气漫到指尖,却驱不散她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夫人这针脚,比军械坊的老师傅还要利落。”
谢玹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玄色披风上沾了些碎雪,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他走到凌言卿身边,见她绣绷上的棉甲已经初具雏形,肩颈处特意缝了层软垫,忍不住伸手抚过那细密的针脚。
凌言卿抬头看他,见他眉宇间凝着层淡淡的沉郁,心头那点烦躁顿时化作不安:“宫里出事了?”
谢玹没立刻回答,只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带着些凉意:“北狄又不安分了,这次比往年闹得凶,已经破了雁门关外的三座烽燧。”
凌言卿捏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顿,针尖在指尖留下个浅浅的红痕。她放下绣绷站起身,银线从指间滑落,在锦缎上拖出道细长的影子:“又要打仗?”
“嗯。”谢玹颔首,声音低沉,“陛下刚下了旨意,让我三日内启程,带三万铁骑驰援雁门关。”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凌言卿看着他刚毅的侧脸,心头那股郁气忽然就涌了上来。她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梧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又是你。朝廷里那么多将军,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去?念崖将军年富力强,威远侯久历沙场,怎么偏偏就轮着你这个平南将军去守北疆?”
谢玹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她的脊背绷得很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懑。
“北境的地形,我熟。”他低声解释,下巴抵在她发顶,“我们不是一起在那里待了三年吗?”
“熟也不能当冤大头啊!”
凌言卿转过身,眼眶微微发红,却倔强地仰着头,“上个月吏部考评,你的功绩明明排在首位,结果呢?念崖将军的儿子平白得了个一等功,还不是因为他姐姐是贵妃!如今北狄来犯,他们一个个缩在京城享清福,把你推出去当挡箭牌,这不是针对是什么?”
她越说越气,伸手捶了下他的胸膛:“谢玹,你是不是傻?就任由他们这么拿捏你?”
谢玹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腹因为常年握剑画画,带着层薄薄的茧子,此刻却烫得惊人。
“陛下登基未稳,朝堂暗流涌动。”
他声音沉缓,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疲惫,“北狄来势汹汹,若战事迁延,受苦的是边关百姓。我是武将,守土护疆本就是分内之事,计较这些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
凌言卿挣开他的手,后退半步,腰间的佩剑随着动作发出轻响,“我爹当年就是这么被他们算计,才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我娘守着寡,在江南的那三年日日叮嘱,就是怕我再嫁个像我爹一样的傻子!”
话说出口,她才惊觉失言,看着谢玹骤然沉下去的脸色,声音顿时软了:“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气不过。”
谢玹沉默片刻,走到她面前,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意:“我知道。”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但言卿,有些事躲不过。”
“躲不过我陪你一起去!”
凌言卿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倔强的光,“我剑法不比你的亲兵差,弓箭能百步穿杨,还会包扎伤口,带上我至少能给你搭个帮手,总好过留我在京城里提心吊胆!”
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谢玹,让我跟你走。当年我娘没能陪我爹,如今我想陪着你。”
谢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何尝不想把她带在身边,日日夜夜都能看见她的笑靥,可边关苦寒,刀光剑影,他怎么舍得让她去受那份罪?
“胡闹。”
他板起脸,语气却不自觉地放软,“边关不是京城,风餐露宿是常事,说不定还要啃冻硬的干粮,睡冰冷的帐篷,你哪受得住?”
“我受得住!”
凌言卿梗着脖子,“我七岁就跟着师父在山里练功,大雪天只穿单衣也能打坐,这点苦算什么?”
“那也不行。”
谢玹的语气不容置喙,他握住她的手腕,眼神坚定,“你娘年纪大了,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留在府里,替我照看好她,也照看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凌言卿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用力抿着唇,将涌到眼眶的泪水憋回去,声音闷闷的。
“那你呢?谁来照看好你?”
“我是平南将军,手下有三万铁骑。”
谢玹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三年前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如今自然也能平安回来。”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墨汁淋漓,笔锋遒劲,正是“平安”二字。他将纸吹干,折成方胜的形状塞进她手里:“拿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凌言卿捏着那张纸,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的粗糙和墨迹的厚重。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的心早就系在了边关的烽火台上。
“我给你绣的棉甲,三日内能完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有护心镜,我找工匠重新打磨过,比以前更轻便,也更结实。”
“好。”
谢玹应着,走到她身边,轻轻拥住她,“等我打退了北狄,就回来陪你看冬日的第一场雪。我们去城外的温泉庄子,你不是一直想在雪地里画画吗?”
凌言卿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知道他说的是安慰的话,北狄骑兵来去如风,战事哪有那么容易结束?可她不能说,不能让他分心。
接下来的三天,将军府里弥漫着一种沉默的忙碌。凌言卿几乎没合眼,白天在军械坊盯着工匠们赶制军备,晚上就在灯下缝补谢玹的衣物,把想说的话都绣进那些细密的针脚里。
谢玹也忙,调兵遣将,囤积粮草,见缝插针地去凌婉晴院里坐一坐,陪她说说话,像是在托付什么重要的事。
出发前一晚,凌言卿把缝好的棉甲和护心镜递给他。棉甲的内侧,她用金线绣了个小小的“卿”字,藏在衣襟下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穿上试试。”
她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谢玹依言穿上,大小刚刚好,肩颈处的软垫很舒服。他摸了摸衣襟内侧,指尖触到那个小小的字,心头一暖。
“很合身。”他说。
凌言卿没说话,转身去给他收拾行囊。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伤药分门别类地包好,甚至连他常用的那支狼毫笔都放了进去。
“这些书你带着,晚上没事可以看看,别总熬夜处理军务。”她把几本兵书放进包袱,声音有些哽咽,“还有这个,是我画的雁门关地形图,比兵部的更详细些,当年我爹留下的手札里记着的。”
谢玹接过那幅画,展开来看。纸上的山川河流、关隘要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连哪处有山泉,哪处有险滩都没落下,笔触细腻,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言卿……”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
“别说了。”凌言卿转过身,眼眶通红,却努力挤出个笑容,“我去给你做碗面,你最爱吃的阳春面,加两个荷包蛋。”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谢玹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有太多的话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厨房里,火光跳跃,映着凌言卿的侧脸。她低着头,专注地往锅里下面,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谢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可他别无选择。身为将军,他肩上扛着的是万千百姓的安危,不能有半分退缩。
面很快煮好了,盛在白瓷碗里,清汤寡水,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凌言卿把筷子递给他,声音尽量平稳:“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谢玹拿起筷子,慢慢吃着。阳春面很简单,却带着她独有的味道,温暖而踏实。他吃了一口,忽然抬头看着她:“等我回来,你教我画画好不好?”
凌言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好,我教你画桃花,画海棠,画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将军府外就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谢玹一身银甲,腰悬长剑,站在府门前,身姿挺拔如松。
凌言卿穿着一身素色衣裙,站在他对面,眼圈发黑,显然是一夜没睡。她手里拿着一个锦袋,里面装着她连夜画好的平安符。
“这个你带着。”
她把锦袋系在他的腰间,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冰冷的铠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亲。”谢玹握住她的手,最后叮嘱道。
“嗯。”凌言卿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许受伤,不许……不许让我等太久。”
谢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驾!”
随着他一声令下,三万铁骑缓缓开动,马蹄声震耳欲聋,扬起漫天尘土。谢玹回头望了一眼,凌言卿站在府门前,身影单薄,却倔强地站着,像一株迎着寒风的梅。
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策马向前。风沙迷了眼,他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凌言卿站在原地,看着那支队伍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蹲下身,捂住了脸。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谢玹,我等你凯旋。”
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决心。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但她会等,等他回来,等他兑现那个看雪的承诺。
将军府的梧桐叶还在簌簌飘落,只是廊下的炭盆旁,从此少了一个身影,多了一份绵长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