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三梦浮生 > 缘起.心灰意冷

缘起.心灰意冷

    谢玹离京的第二日,天色阴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凌言卿刚给母亲凌婉晴喂过药,正坐在廊下整理他留下的兵书手札,就见宫里来的内侍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院,手里明黄的圣旨卷轴在灰蒙天色里格外刺目。

    “凌夫人,皇后娘娘有请。”

    内侍尖细的嗓音裹着潮气,“说是在芈月宫的蓬莱亭,让您即刻过去。”

    凌言卿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自谢玹成婚那日起,她与宫廷的往来便淡了,偶尔皇后召见,也多是在御花园的暖阁,或是坤宁宫的偏殿,从未来过芈月宫。那处是先帝为宠妃所建,地处皇城西北角,终年水汽氤氲,寻常妃嫔都鲜少踏足。

    “有劳公公稍等,容我换件衣裳。”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起身时顺手将桌上的匕首藏进袖中——那是谢玹亲手为她打磨的短刃,三寸长,柄上嵌着粒鸽血红,平日里用来裁宣纸,此刻却让她莫名安心。

    换了身月白杭绸褙子,外罩件石青绣暗纹的比甲,凌言卿跟着内侍穿过宫墙夹道。雨丝开始飘落,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远处宫阙的飞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

    “皇后娘娘今日怎么会在蓬莱亭?”她状似随意地问。

    内侍弓着腰,笑容有些僵硬:“奴才也不知,只听说是陛下前几日还在那边赏雨,许是娘娘觉得景致好罢。”

    凌言卿没再追问,指尖却泛起凉意。隋安——如今的皇帝,总爱往芈月宫去。她还记得许多年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锦袍的少年,曾指着那片缭绕的水汽对她说:“长流,等我将来有了好去处,定要建一座这样的园子给你,四面环水,谁也找不到。”

    那时他还叫阿安,是个在皇子堆里连姓名都快被遗忘的三皇子。而她叫他阿安,眼里心里全是他。

    蓬莱亭果然四面环水,朱红的亭柱爬满了青苔,脚下的木板踩上去吱呀作响。凌言卿站在亭中,环望四周烟水茫茫,不见半个人影,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无踪迹。

    不对劲。

    她心头警铃大作,转身想退出去,却闻见空气中飘来一缕极淡的异香,甜腻得像化开的蜜,混在潮湿的水汽里,让人四肢百骸渐渐发软。

    是迷药。

    凌言卿立刻屏住呼吸,反手去摸袖中的匕首,可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后颈就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瞬间天旋地转。她强撑着回头,看见水雾里缓缓走出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昏暗光线下浮动,像极了多年前他藏在袖中吓唬她的金蛇玩具。

    “别来无恙啊,我的长流。”

    那声音低沉温润,尾音带着她曾无比熟悉的缱绻,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心口。

    凌言卿的膝盖一软,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亭柱才勉强站稳。“陛下……”她咬着牙,舌尖尝到血腥味,“皇后娘娘呢?”

    隋安一步步走近,玄色云纹靴踩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比当年高了许多,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帝王的深沉,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依旧带着让她心惊的执拗。

    “皇后?”

    他轻笑一声,抬手拂去她颊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像被火灼,“朕想见你,何须借她的名义?”

    凌言卿猛地偏头躲开,袖中的匕首终于被她攥在手里,抵在身侧:“陛下请自重!臣妇是平南将军的妻子,谢玹的夫人!”

    “谢玹的夫人?”

    隋安重复着这几个字,笑意忽然冷了下去,“长流,你忘了是谁教我读的第一本兵书?是谁在我被人欺负时,替我把那些皇子打得鼻青脸肿?又是谁……答应过要永远陪着我?”

    “是你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疯狂,伸手就去抓她的手腕:“你说过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叫隋安,你做到了。可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嫁给谢玹?”

    “放开我!”

    凌言卿用尽全力挥开他的手,匕首“噌”地出鞘,寒光直指他的咽喉,“隋安,你醒醒!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你娶了柳青云,成了九五之尊,而我父亲……”

    说到父亲,她的声音骤然发颤,眼眶瞬间红透。凌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她在灵堂前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有旧部偷偷递来密信,才知父亲并非战死,而是被人设计,扣上通敌的罪名,最后死于自己人的冷箭之下。那封密信里,清清楚楚写着主谋的名字——隋安,还有他当时的岳丈,柳丞相。

    “我父亲到底哪里碍着你了?”她的手在抖,匕首的尖端几乎要刺破他的龙袍,“他当年还曾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隋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非但不惧,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碍着我?他碍着我得到你了啊。”

    “你以为燕将军是真心疼你这个女儿?”他步步紧逼,将她困在亭柱与他之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他早就把你许给了谢玹,想用联姻巩固他在军中的势力!若不是我先一步动手,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你胡说!”

    凌言卿厉声反驳,可心底却泛起一阵寒意。父亲的确在她年幼时提过谢老将军的公子,只是后来再没提起,她原以为是玩笑话……

    “我胡说?”

    隋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那你告诉我,谢玹为什么会娶你?他明知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却还是把你从我身边抢走,难道不是因为凌家的兵权?”

    水雾越来越浓,迷药的效力彻底发作,凌言卿只觉得头晕目眩,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想推开他,手脚却软得像棉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额间。

    “长流,你记不记得这把匕首?”

    他拿出来藏在衣袍里的短刃,指尖摩挲着柄上的鸽血红,“当年你把它送给我,说见刀如见人。后来我把它找回来,重新打磨,又还给了你。你看,兜兜转转,它还是回到了我们手里。”

    凌言卿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全是他蛊惑般的低语。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桃花宴,他把这把匕首塞进她手里,红着脸说:“长流,等我当上太子,就用八抬大轿娶你。”那时的他,眼里有星光,有少年人的纯粹,不像现在这样,被权力和偏执吞噬得面目全非。

    “你……无耻……”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道,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她倒下的瞬间,隋安伸手稳稳地接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怀中人的身体很轻,长发散落在他的龙袍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多年前他在藏书阁偷偷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沉睡时眉头依旧紧蹙,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隋安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动作温柔得不像个帝王。

    “长流,你是我的啊。”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偏执与疯狂,“从你把我从狗洞里拉出来,教我读书写字的那天起,你就只能是我的。”

    雨还在下,蓬莱亭四周的水汽越来越浓,将亭中的身影笼罩得严严实实。明黄色的龙袍与月白色的衣襟交叠在一起,像一幅诡异而缠绵的画。

    隋安抱着凌言卿,一步步走出蓬莱亭,踏上早已等候在岸边的画舫。舱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他将她轻轻放在铺着锦褥的软榻上,仔细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一看就是很久。

    窗外的雨敲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为谁的过往哭泣。而舱内的帝王,眼神温柔又阴鸷,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却不知这珍宝早已被他亲手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色。

    凌言卿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时不时蹙起,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隋安凑近了听,才听清她反复念着的两个字——谢玹。

    他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怒意。但很快,他又笑了,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在安抚一件心爱的器物。

    “没关系,”他轻声说,语气笃定,“他很快就不会再是你的牵挂了。”

    画舫缓缓驶离蓬莱亭,消失在茫茫烟水之中。没有人知道,平南将军的夫人在芈月宫中失了踪,更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为了夺回他认定的“所有物”,早已布下了一张弥天大网,只等着远方的那个人,一步步踏入其中。

    而沉睡的凌言卿,对此一无所知。她的梦里,有谢玹离京时的背影,有父亲战死的噩耗,还有少年隋安在桃花树下对她笑得灿烂的脸,那些破碎的片段交织在一起,让她在混沌中,忍不住落下泪来。

    画舫在烟水间摇摇晃晃,凌言卿的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梦里全是谢玹的背影,银甲在北境的风沙里泛着冷光,她拼命想追,脚下却像坠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漫天烽火吞没。

    “谢玹……”

    她喃喃出声,指尖在锦褥上抓出褶皱。

    隋安坐在榻边,再次听见这两个字时,端着醒酒汤的手猛地一沉,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碗沿,溅在明黄的龙袍上,像朵突兀的血花。他盯着她汗湿的鬓角,眸色沉沉地挥手:“都下去。”

    舱外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地退远,画舫很快泊在了芈月宫的水榭边。隋安弯腰抱起凌言卿,她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却在他怀里不安地瑟缩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长流,别怕。”他低头在她发顶轻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带你回家了。”

    芈月宫主殿的寝榻铺着雪白的狐裘,是去年北狄进贡的珍品,隋安一直没舍得用。他将凌言卿放在榻上,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去了外间的暖阁。案上的青铜酒壶还冒着热气,他拿起爵杯,仰头灌了大半,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戾气。

    他知道自己卑劣。用迷药,用囚禁,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她留在身边,像个守着偷来珍宝的窃贼。可他控制不住——从当年在冷宫里被皇子们踩在脚下,是她像道光照进来;到后来她站在谢玹身边,笑靥明媚得刺目,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对她放手了。

    “谢玹……”

    里间又传来她的呓语,这次更清晰,带着哭腔。

    隋安捏碎了手里的爵杯,碎片扎进掌心,渗出血珠。他踉跄着冲进内室,榻上的人果然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鸾凤刺绣,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醒了?”他哑着嗓子开口,血腥味混着酒气在唇边散开。

    凌言卿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他染血的手背上,又移到他通红的眼尾,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抹极淡的笑,像淬了冰:“陛下这是……又在演哪出?用迷药掳人,可比当年设计我父亲时,拙劣多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像针,扎得隋安心口剧痛。他猛地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狐裘被掀到一边,露出她月白色的中衣:“我不准你提他!”

    “怎么?怕了?”

    凌言卿挑眉,眼神里的嘲讽像刀子,“怕我说起你是怎么踩着我父亲的尸骨登上皇位?还是怕我告诉你,谢玹在北境浴血奋战,而你这个九五之尊,却像个鼠辈一样,躲在宫里欺负一个女人?”

    “够了!”

    隋安的理智彻底崩断,酒意和怒火一起冲上头顶。他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我欺负你?那谢玹呢?他凭什么拥有你?凭他是平南将军?凭他手里的兵权?长流,你忘了是你说的要永远陪着我的!”

    他的手指越收越紧,凌言卿疼得蹙眉,却不肯示弱,反而笑得更冷:“陪你?陪你做个弑父篡位的暴君?陪你看着忠良被诬陷,百姓遭涂炭?隋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年那些欺负你的皇子,有什么区别?”

    “我和他们不一样!”隋安吼出声,眼底布满红血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要给你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要让所有人都敬你怕你,这有什么错?”

    “错在你从来不懂。”

    凌言卿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尊贵位置,是父亲能战死沙场却留得清白,是谢玹能平安归来,是……当年那个会把最后一块糕点塞给我的阿安,能活着。”

    最后那个名字像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隋安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被打得浑身是伤,缩在假山后发抖,是她揣着热腾腾的桂花糕跑过来,笨拙地替他包扎伤口,说:“阿安,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可他现在,却把她伤得最深。

    酒意上头,理智彻底被欲望吞噬。他低头吻住她,带着血腥味和酒气的吻凶狠而绝望,像要将这些年的思念、嫉妒、不甘全都揉进这一个吻里。

    “放开……隋安你混蛋!”

    凌言卿挣扎着,指甲在他背上划出血痕,可身体被他牢牢按住,力气远不及他。狐裘被撕扯着滑落在地,冰冷的空气裹着他灼热的体温,让她浑身发颤。

    “长流,你是我的……”他在她耳边低吼,声音破碎而偏执,“只能是我的……”

    她的挣扎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无声的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狐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帐顶的鸾凤仿佛活了过来,冷冷地看着这场荒唐的掠夺,直到晨曦透过窗棂,照进一室狼藉。

    再次醒来时,凌言卿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身侧的位置已经凉了,榻边放着叠干净的宫装,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慢慢坐起身,扯过被子裹住自己,目光落在床脚那抹刺眼的红痕上,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汹涌而出。

    谢玹。

    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她狠狠咽下去,带着血腥味。她想起他离京前的那个晚上,他握着她的手说“等我回来”,想起他把平安符塞进她掌心时的温度,想起他棉甲内侧那枚她绣的“卿”字……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

    她对不起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宫女端着早膳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新帝昨夜留宿的寝殿里,女子裹着被子坐在榻边,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

    “夫人,该用早膳了。”宫女小心翼翼地开口。

    凌言卿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中午换了波人来,端着参汤,依旧被她无视。

    傍晚时,隋安来了。他换上了常服,墨色锦袍衬得面色有些苍白,手里拿着支白玉簪,上面嵌着颗圆润的珍珠。

    “饿了吧?”他走过去想碰她的头发,却被她猛地躲开。

    凌言卿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像燃尽的灰烬。

    “别碰我。”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隋安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凹陷的眼窝,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长流,我……”

    “滚。”她打断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隋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攥紧手里的玉簪,指节泛白:“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走?凌言卿,你别忘了,你父亲的案子还压在刑部,谢玹在北境的粮草……”

    “闭嘴!”

    凌言卿猛地站起身,被子滑落在地,露出身上未褪的红痕。她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隋安看着她眼底翻涌的绝望,忽然觉得自己赢了全世界,却输掉了唯一想要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摔门而去。

    殿门关上的刹那,凌言卿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榻沿滑落在地,抱住膝盖无声地哭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想起父亲教她练剑时说:“言卿,习武不是为了逞强,是为了守护想守护的人。”

    她想起谢玹握着她的手,在雪地里写下他们的名字:“言卿,以后我们的名字,要写在一起。”

    可现在,她连自己都守护不了,更遑论守护他们。

    一天一夜,她水米未进。宫女送来的膳食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后全都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她就坐在地上,靠着榻脚,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

    芈月宫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顺着窗缝钻进来,甜腻得让人作呕。她想起去年此时,谢玹在府里的桂花树下教她射箭,他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拉开弓弦,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夫人聪慧,一点就通。”

    那时的阳光很暖,他的笑容很亮,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可现在,阳光照不进这囚笼般的宫殿,她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愧疚。眼泪流干了,眼眶泛着刺痛的红,里面却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北境的风沙还在呼啸,谢玹正率领铁骑与北狄浴血奋战。他不知道,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此刻正被困在深宫,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屈辱与绝望。

    而芈月宫里的桂香,还在日复一日地弥漫,像个温柔而残忍的诅咒,缠绕着榻上日渐枯萎的身影,不见天日。

    秋雨连下了三日,芈月宫的飞檐垂着细密的雨帘,将整座宫殿笼在一片湿冷的水汽里。凌言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发间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那是隋安昨夜送来的,说是要册她为贵妃的信物。

    “贵妃……”

    她抬手抚过冰凉的步摇,指尖触到宝石的棱角,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嘲讽。

    想当年,她爹燕无战还在时,曾半开玩笑地说要请旨赐她个县主头衔,她当时抱着剑在院子里翻了个跟头,嚷嚷着“不要不要,县主哪有骑马痛快”。那时的她,眼里只有演武场的朝阳,画案上的山水,还有……那个会蹲在墙根听她讲兵书的落魄皇子。

    如今,她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却被困在这四方宫里,连推开窗看一眼城外流云的自由都没有。

    “娘娘,该起身了,陛下今晨要在紫宸殿议事,特意吩咐了让您去偏殿用早膳。”贴身伺候的宫女翠儿捧着件石榴红的宫装进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凌言卿没回头,只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轻声问:“翠儿,你说这凤冠霞帔,是不是比我那身练武的劲装沉得多?”

    翠儿愣了愣,嗫嚅道:“娘娘说笑了,这是天大的福气……”

    “福气?”

    凌言卿转过身,步摇上的珠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眼底一片冷光,“把你关在笼子里,天天给你喂金馔玉食,你觉得是福气吗?”

    翠儿吓得“扑通”跪下,脸色惨白:“奴婢知错!”

    “起来吧。”凌言卿挥挥手,语气里没什么情绪,“不是你的错。”

    她任由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石榴红的宫装衬得她肤色愈发雪白,只是那抹艳色落在她身上,总显得格格不入,像幅被强行点上重彩的水墨画。

    紫宸殿偏殿的早膳摆得丰盛,水晶帘后飘着淡淡的龙涎香。隋安穿着明黄常服坐在主位,见她进来,立刻起身想扶,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昨夜睡得好吗?”他拿起玉勺,给她盛了碗燕窝粥,“太医说你身子弱,得多补补。”

    凌言卿没接那碗粥,只淡淡道:“陛下不必费心,臣妾担不起。”

    隋安舀粥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笑了:“你如今是朕的贵妃,有什么担不起的?再过几日,朕就命人修缮凤仪宫,那里比芈月宫宽敞,冬日里也暖和。”

    “不必了。”

    凌言卿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芈月宫挺好,四面环水,清净。”

    清净得像座华丽的坟墓。

    隋安的脸色沉了沉,却没发作,只将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多少吃点。”

    她终究还是拿起了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燕窝炖得软糯,甜得发腻,可她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像在嚼蜡。

    册封为贵妃的旨意很快传遍后宫,红绸从宫门一路铺到芈月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人在耳边嘲笑。各宫妃嫔纷纷派人送来贺礼,珍宝堆积如山,可她连拆都懒得拆,只让翠儿堆在偏殿的角落里,蒙了层薄薄的灰。

    隋安几乎日日都宿在芈月宫。有时是处理完奏折过来,坐在灯下看她画画——她画的全是北境的风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唯独没有他。有时他会带坛好酒来,絮絮叨叨地说些当年的事,说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她如何像只炸毛的小狮子冲出来护着他;说她偷偷把父亲的兵书给他看,教他怎么在朝堂上藏住锋芒。

    “长流。”

    他喝得醉醺醺的,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你看,我们又回到从前了,是不是?”

    凌言卿抽回手,用帕子细细擦着指尖,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陛下喝醉了。”

    他眼底的光瞬间灭了,颓然地靠在榻上,喃喃道:“是,我喝醉了……只有喝醉了,才能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她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心里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麻木的荒芜。那个当年会红着脸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给她的少年,早就死在了权力的漩涡里,现在的隋安,是皇帝,是囚禁她的牢笼,仅此而已。

    日子久了,后宫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有人说凌贵妃深得圣宠,风头盖过皇后;也有人说,陛下待贵妃虽好,却更像在补偿什么,那双看向贵妃的眼睛里,总藏着化不开的偏执。

    宫人们见她的次数多了,渐渐发现这位新贵妃活得格外“规矩”。从不多言,从不争宠,隋安送来的珍宝首饰,她大多束之高阁;命妇觐见,她也只是淡淡应付几句。唯有每次隋安提起北境战事时,她垂着眼睫的样子,才让人隐约察觉到一丝波澜。

    有回御花园设宴,梅妃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地说:“凌姐姐真是好福气,陛下的心都系在姐姐身上呢。”

    凌言卿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梅妃——那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少女,眼里还带着对帝王恩宠的憧憬。她忽然笑了笑,声音很轻:“福气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梅妃愣了愣,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只当她是谦虚。可坐在主位的皇后柳青云却端着茶盏,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隔三差五会来芈月宫坐坐,有时是送些亲手绣的荷包,有时是带来几样新出的点心。她从不提隋安,也不问凌言卿的近况,只和她聊些女红、书画,仿佛她们只是寻常闺中密友。

    “这是我新得的苏绣线,颜色正得很,你看看喜不喜欢。”柳青云将个锦盒推到她面前,语气温和。

    凌言卿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几束色泽鲜亮的丝线,她拿起一根正红色的,指尖轻轻捻着:“皇后娘娘有心了。”

    “你从前不是最爱用这种线绣并蒂莲吗?”柳青云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我记得……那年桃花宴,你给阿安绣的荷包,用的就是这种线。”

    凌言卿捏着丝线的手猛地收紧,线轴在掌心硌出个红痕。她抬头看向柳青云,这位出身名门的皇后,永远端庄得体,可她眼底偶尔闪过的疲惫,却藏不住。

    “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妾不记得了。”

    柳青云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放下茶盏,轻声道:“言卿,我知道你苦。阿安他……他只是太怕失去了。当年在冷宫里,他被打得快死的时候,嘴里喊的全是你的名字。”

    “所以他就可以用迷药掳我,囚禁我?”凌言卿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皇后娘娘,您也是女人,您告诉我,这样的‘怕失去’,谁受得住?”

    柳青云被问得哑口无言,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他是皇帝,有些事……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凌言卿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我呢?我爹呢?我们就该成为他‘身不由己’的牺牲品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皇后娘娘不必再来了。您的安慰,臣妾受不起。”

    柳青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带着宫女离开了。殿门关上的瞬间,凌言卿的肩膀忽然垮了下来,她扶着窗棂,望着雨中飘零的桂花,眼泪无声地滑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成了后宫人人艳羡的宠妃。隋安为她废了不少旧例,甚至允许她在宫里骑马——那匹雪白的骏马,是他寻遍天下才找来的良种,可她只骑过一次,就在宫道上看到了侍卫腰间挂着的箭囊,那样式,和谢玹用的一模一样。

    她从此再也没碰过那匹马。

    宫人们私下里常说,凌贵妃看着风光,其实活得比谁都苦。她的笑里总带着疏离,她的眼底总蒙着层雾气,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精致娃娃。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芈月宫里传来极轻的呜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闷得让人心疼。

    凌言卿偶尔会坐在画案前,对着一张白纸发呆。她想画谢玹的样子,可笔尖悬了许久,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她怕自己画得不像,更怕画着画着,眼泪会打湿宣纸。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远不会停。她抬手抚过发间的步摇,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贵妃又如何?宠妃又如何?

    她不过是这深宫囚笼里,一只忘了怎么飞的鸟。

    而远方的北境,风沙正烈,战鼓擂鸣。她不知道谢玹是否安好,只能在每个深夜,对着北境的方向,默默念着那两个字——等你。

    这两个字,成了她被困在芈月宫里,唯一的光。

新书推荐: 左右 末世囤货:我捡的崽是反派 少年夫妻已至中年 神也难逃 步步为囚 奸臣洗白计划 夜色尚浅 你的手段没有我的红线硬[穿书] 谱她入曲[破镜重圆] 狗都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