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踏碎了皇城的寂静,也撞碎了凌言卿心中那片刻的安宁。刚冲出西直门的阴影,迎面而来的不是开阔的官道,而是城楼上骤然亮起的火把——火光如昼,将整座城楼照得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早已张弓搭箭,箭头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凌言卿的心跳瞬间停滞,下意识地攥紧了谢玹的衣襟。他身上的银甲还带着夜露的凉意,可掌心传来的力道却稳得惊人:“别怕,有我。”
话音未落,城楼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隋安穿着明黄常服,负手站在箭垛边,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神色——平静得近乎残忍。
“谢将军,贵妃娘娘,这是要去哪?”他的声音透过夜风传下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只是在问两位出游晚归的故人。
谢玹勒住马缰,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将凌言卿护在身后,抬头望向城楼:“陛下何必明知故问。言卿不属于这深宫,我带她走,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
隋安低笑出声,抬手轻抚过身边侍卫递来的长弓,“谢玹,你是不是忘了,她是朕的贵妃。从她踏入芈月宫的那天起,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凌言卿看着城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想起年少时,他蹲在藏书阁的角落里,捧着她送的兵书,眼里闪着纯粹的光;想起他看她与谢玹从北境凯旋的那天,穿着崭新的龙袍,在万人朝拜中,朝她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藏着一丝她当时未能读懂的复杂。
原来从那时起,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
“隋安,你放我们走!”
凌言卿扬声喊道,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你留不住我的心,就算把我困在宫里,也只是困住一具躯壳!”
隋安没看她,目光始终落在谢玹身上,像在欣赏一件即将碎裂的珍宝。“放你们走?那朕这些年的隐忍,算什么?”
他缓缓举起长弓,指尖搭在冰冷的箭羽上,“谢玹,你说,若是一箭射穿你的心,她会不会回头看朕一眼?”
“你敢!”
凌言卿猛地拔剑,银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他!”
“是吗?”
隋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忽然扬声道。
“放箭!”
“嗡”的一声,无数支利箭破空而来,像一场黑色的暴雨,遮天蔽日地砸向两人。凌言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被射成筛子,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谢玹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那致命的箭雨。
“噗嗤——”
数支利箭穿透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凌言卿睁开眼,看见鲜血顺着谢玹的银甲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滚烫得像火。
“谢玹!”
她失声尖叫,伸手想去扶他,却被他死死按住。
“别动……”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夫人别怕,夫君……还撑得住。”
凌言卿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溢出的血迹,忽然明白了隋安的用意。他不是要杀她,他是算准了谢玹会护着她,算准了这一箭会射在谢玹身上——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命,而是谢玹的命,是她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死去的绝望。
“隋安!你这个疯子!”
她抬头朝城楼哭喊,泪水混着谢玹的血,糊了满脸,“你冲我来!放了他!我跟你回去!我再也不逃了!”
城楼上的隋安仿佛没听见,只是静静地看着楼下那一幕,看着谢玹死死护着她的样子,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却又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死寂。
“谢玹,你让开……”凌言卿的声音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让开啊……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谢玹却笑了,笑得有些虚弱,眼神却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夫人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他抬手想替她擦眼泪,指尖刚触到她的脸颊,就无力地垂落。
“我答应过你……要护你一辈子……不能食言……”
“我不要你护着!我只要你活着!”凌言卿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
“谢玹,别抛下我……求你了……”
她想起他们成婚那天,她因为紧张躲在屏风后,他在外等了整整一夜,却半句怨言都没有;想起他离京前,在梅树下教她射箭,说“等我回来,带你去北境看雪”;想起他从北境归来,在庆功宴上,隔着满殿宾客,偷偷朝她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那些细碎的温柔,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凌迟着她的心。
“放箭!”
城楼上的隋安再次下令,声音冷得像冰。
又是一阵箭雨袭来,谢玹闷哼一声,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像一朵在黑夜里疯狂绽放的曼珠沙华。
“够了!”
凌言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想推开谢玹,却被他死死按住。他的力气明明已经快耗尽了,那双手却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掰不开。
就在这时,隋安忽然扬声道:“停手。”
箭雨骤停,夜色里只剩下凌言卿压抑的哭泣声和谢玹粗重的喘息声。隋安缓缓走下城楼,身后跟着一队手持长矛的侍卫,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凌言卿的心尖上。
“长流,你看,”他站在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玹,语气平静得可怕,“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可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
凌言卿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恨意:“隋安,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隋安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把弓箭,搭箭上弦,箭头稳稳地对准了谢玹的心脏,“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心上人是如何被我一箭穿心的。”
“不要!”凌言卿猛地扑过去,想挡在谢玹身前,却被侍卫死死拉住。她挣扎着,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隋安!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
谢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忽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言卿……别难过……能娶你为妻……我此生无憾……”
“不……不要……”
凌言卿摇着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谢玹,你撑住……我们还要去北境看雪……还要去温泉庄子画画……还有温芜,她还在江南等我们去教她舞剑呢……你忘了吗?”
他当然没忘。那些承诺,他一直记在心里,从离京那天起,就盼着能有机会兑现。
可他大概……等不到了。
谢玹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涣散,却依旧牢牢地锁在凌言卿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咻——”
利箭破空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凌言卿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穿透谢玹的心脏,带出一股滚烫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她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也听不到周围的动静,眼里只剩下谢玹缓缓闭上的眼睛,和他嘴角那抹带着遗憾的笑容。
“谢玹……”她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谢玹……”
谢玹没有再回应。他的头无力地垂落,搭在她的颈窝,呼吸彻底停止,只剩下身体的余温,还在一点点散去。
侍卫松开了手,凌言卿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谢玹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他染血的银甲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隋安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握着那把沾血的弓。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她抱着谢玹的尸体不肯放手,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他赢了。
他杀了谢玹,留住了她。
可为什么,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他会觉得,自己好像输掉了整个世界?
夜风卷起地上的血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吹过寂静的城楼。弓箭手们早已收队,火把渐渐熄灭,只剩下天边那轮残月,冷冷地看着这片狼藉,看着那个抱着尸体痛哭的女子,和那个站在她面前,眼神茫然的帝王。
凌言卿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怀里的身体彻底变冷。她轻轻抚摸着谢玹的脸颊,那里曾经带着温柔的笑意,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僵硬。
“谢玹。”
她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说过……不会抛下我的……”
“你说过的……”
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夜风,和皇城深处,那永无止境的黑暗。
谢玹的尸身被抬走时,凌言卿像尊失了魂魄的玉像,跪在染血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血渍在她素色的衣襟上凝结成暗红的冰,冷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她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隋安站在她身后,手里那柄沾了血的长弓早已被侍卫收走,指尖却仍残留着弓弦冰冷的触感。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预想过她会哭会闹,会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却没想过她会是这般死寂,仿佛谢玹的死,也抽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生气。
“长流,”他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城门前显得格外突兀,“回去吧,天快亮了。”
凌言卿没有理他,只是缓缓抬手,抚摸着方才谢玹压过的雪地。那里的积雪被体温焐化,又被寒风冻成坚硬的冰壳,像极了他们之间那些短暂却灼热的时光,终究逃不过消融成冰的宿命。
侍卫们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候着。隋安叹了口气,弯腰想将她抱起,指尖刚触到她的肩膀,就被她猛地甩开。
“别碰我。”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隋安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缓缓站起身。她的头发散乱着,脸上泪痕交错,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疯狂与决绝。
“隋安。”
她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杀了他,就能留住我吗?”
他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她猛地朝城墙撞去。速度快得惊人,显然是用了内力——那是当年燕无战亲自教她的防身术,如今却成了她寻死的利器。
“拦住她!”
隋安嘶吼出声,侍卫们扑上去时已迟了半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凌言卿的额头撞在冰冷的城砖上,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倒在雪地里,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是终于能去见谢玹了。
再次醒来时,凌言卿发现自己躺在芈月宫的软榻上,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隋安坐在榻边,眼底布满红血丝,显然是守了她一夜。
“你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伸手想探她的额头,又怕触怒她,只能尴尬地收回手,“太医说你伤得很重,需要好好休养。”
凌言卿闭上眼睛,懒得看他。额头传来阵阵钝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后悔自己没能撞死在城墙上,没能陪着谢玹一起去。
“为什么不让我死?”她轻声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不准。”
隋安的声音硬了起来,“你是朕的贵妃,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你的贵妃?”
凌言卿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甜,“隋安,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你当年在冷宫里见到的那条狗?”
隋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猛地站起身,打翻了床边的药碗。青瓷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里格外刺耳,药汁溅在他的龙袍上,像朵丑陋的污渍。
“你非要这样吗?”他的声音发颤,“我知道你恨我,可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
凌言卿打断他,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死寂,“你不知道谢玹在北境为你守着国门,不知道他每次打仗都把我绣的平安符贴身带着,不知道他为了护我,宁愿自己中箭……”
“你更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认识你。”
最后那句话像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隋安心口。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屏风上,漆木发出痛苦的呻吟。
“滚。”凌言卿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
隋安看着她决绝的侧脸,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殿门关上的瞬间,凌言卿的眼泪终于再次滑落,砸在纱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接下来的日子,凌言卿成了芈月宫里真正的活死人。她不说话,不吃饭,任由宫女们喂药、擦洗,像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娃娃。隋安每天都来,有时坐一两个时辰,有时只是站一会儿就走,他不敢再提谢玹,也不敢提未来,只是笨拙地给她讲些朝堂上的趣事,讲些小时候的回忆,试图唤醒她一丝一毫的回应。
可她始终沉默着,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吞噬了所有声音,却从未回应。
直到谢玹的头七那天,凌言卿忽然开口了。她让翠儿给她找来了纸笔,坐在窗边,一笔一划地画着。她画的是谢玹,画他身披银甲站在城头的样子,画他坐在廊下看书的样子,画他在雪地里教她射箭的样子……
画到最后,她画了一幅他们的大婚图。图上的她穿着大红嫁衣,躲在屏风后,而他站在外面,耐心地等待着,眉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娘娘,该喝药了。”
翠儿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满桌的画,眼圈泛红。
凌言卿没有理她,只是盯着那幅大婚图,忽然低声说:“翠儿,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魂魄吗?”
翠儿愣了愣,哽咽道:“应该……会吧。谢将军那么好的人,定能投个好胎。”
“投个好胎……”
凌言卿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笑了,“可我不想他投什么好胎,我想他回来……哪怕只是回来看看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浓浓的绝望,听得翠儿忍不住哭了出来。
傍晚时,隋安来了。他看到满桌的画,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尤其是那幅大婚图,像根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谁让你画这些的?”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伸手就想撕了那些画。
“别动!”
凌言卿猛地扑过去护住画纸,额头的伤口因为动作太大裂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你连这个都要夺走吗?”
隋安看着她不顾一切的样子,看着她脸上的血迹,伸出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力感,他赢了天下,赢了谢玹,却连她一幅画都抢不走。
“长流。”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忘了他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凌言卿看着他,忽然笑了,“怎么重新开始?你杀了我最爱的人,毁了我父亲的清白,把我关在这囚笼里……隋安,你告诉我,怎么重新开始?”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刺得隋安体无完肤。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那天晚上,凌言卿趁翠儿睡着,悄悄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她走到窗边,看着天上的明月,那轮月亮,和谢玹离京那天的一模一样。
“谢玹,地狱太冷。”
“我来陪你。”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的温柔。
她翻出藏在床底的匕首——那是谢玹送给她的那把,她一直带在身边。匕首的寒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刺向自己的心口。
剧痛传来的瞬间,她仿佛看到谢玹正向她走来,穿着她熟悉的玄色披风,笑着对她说。
“夫人,我来接你了。”
“谢玹……”
她喃喃出声,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识渐渐模糊。
殿外的隋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疯了一样冲进殿内。看到榻上倒在血泊中的凌言卿,看到她心口那把熟悉的匕首,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长流!长流你醒醒!”
他的声音嘶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醒醒……别离开我……”
可凌言卿再也不会回应他了。她的眼睛轻轻闭着,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梦里有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有他们未曾实现的约定。
隋安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坐在地上,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从嘶吼变成呜咽,最后只剩下无声的落泪。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龙袍上,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落在那满桌的画上,温柔而残忍。
更可悲的是太医院探出了凌言卿早已有的喜脉,那孩子已有一月了。
“哈哈哈……一尸两命。”隋安笑了,眼里满是讽刺与悲凉。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许多年后,有人说,平南将军和凌贵妃的魂魄常常出现在皇城的西墙边,一个身披银甲,一个穿着嫁衣,相视而笑,再也没有分离。
而那位年轻的帝王,从此再也没有立过贵妃,甚至没有踏足过芈月宫一步。他成了史书上记载的励精图治的明君,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会一个人坐在紫宸殿里,看着那支沾血的狼毫,一看就是一夜。
殿外的桂花开了又谢,落了满院的香,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会笑着说“阿安,我教你画画吧”的女子。
皇城的雪,年复一年地下着,覆盖了过往的痕迹,却盖不住那段深埋在时光里的爱恨情仇,和那句未曾说出口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