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阁的晨雾总比山下浓三分。
谢玹在刚经历了生死的前世,这试炼的第二关还没有得到冲缓甚至连看一眼凌言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关于自己和凌言卿的那份记忆突然很陌生,直至忘却。随之而来的是少年天才捉妖师季裴的记忆。
季裴指尖捻着最后一张符篆,朱砂在黄纸上游走如活蛇,收尾时腕间银链轻响,串着的七枚铜钱相撞,发出清越如铃的脆声。他抬眼时,窗棂外的雾正漫过雕花栏杆,将檐角那只青铜风铃裹得若隐若现,倒像是谁用云絮做了层茧,把这方天地与山外的喧嚣隔得干干净净。
“师兄的‘锁灵符’又精进了。”
师弟捧着刚温好的药碗进来,瓷碗沿还凝着白汽,“师父说山下镇子里丢了三只鸡,许是低阶小妖作祟,让你去看看。”
季裴将符篆收入竹制符筒,筒身刻着繁复的云纹,是他及冠时师父亲赠的法器。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时,喉间那道旧伤又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在黑风岭除一只百年蛇妖时留下的,当时他年少气盛,差点折在那畜生的毒牙下。
“知道了。”
他应了声,声音清冽如寒泉,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铜镜里映出的少年眉眼清俊,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束着,额间一点朱砂记是天音阁弟子的标记,据说能感应妖气。只是此刻那朱砂比往日淡了些,季裴指尖拂过额角,想起昨夜打坐时,丹田处的灵力竟有些莫名的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又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死死摁着。
“师兄,你脸色不太好。”
师弟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铜镜,“要不要请医仙看看?”
“无妨。”
季裴推开他,转身取过墙上的长剑。剑鞘是鲨鱼皮所制,握在手里微凉,鞘身刻着“清心”二字。这把剑陪了他五年,斩过的妖邪不计其数,剑穗上系着的玉佩却始终莹润,那是入门时师父给的,说是能安神定魂。
刚走出院门,就见师父站在银杏树下。老道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转着两颗核桃,见他出来便停了动作:“裴儿,这次下山除了斩妖,记得去趟桃林。”
季裴微怔。天音阁后山的桃林是禁地,据说里面封印着一只千年狐妖,历代弟子不得靠近。他入门七年,只远远见过那片桃林的轮廓,漫山遍野的粉色,风一吹就像落了场永远不会停的雨。
“师父,桃林……”
“去取枝桃枝回来。”
老道人打断他,眼神有些复杂,“不必深入,折最外围的就好。”
季裴应下,心里却疑窦丛生。他知道师父从不做无意义的事,尤其是涉及那片桃林。但他向来不多问,天音阁的规矩里,“服从”排在最前。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晨雾渐渐散了,露出两旁苍翠的松柏。偶尔有早起的飞鸟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倒让这山路添了几分生气。季裴走得极快,脚尖点地时几乎不着痕迹,这是天音阁独有的轻功“踏雪无痕”,他练了五年,早已炉火纯青。
快到山脚时,他忽然停住脚步,长剑“噌”地出鞘,剑尖直指右侧的灌木丛。那里有微弱的妖气波动,像是只刚修出灵智的小妖,怯生生的,带着点甜腻的果香。
“出来。”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灌木丛簌簌作响,钻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兔子,浑身雪白,只有耳朵尖是粉色的。它瑟瑟发抖地看着季裴,红宝石似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嘴里还叼着半块野草莓。
季裴皱了皱眉,收了剑。这兔子妖灵力低微,连化形都做不到,显然没能力偷鸡。他正想转身离开,却见兔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还带着奶气的声音哀求:“仙长饶命!小的没偷东西,只是路过……”
“山下丢了鸡,不是你?”
“不是不是!”
兔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是……是西边山坳里的那只黄鼠狼,他说要攒够一百只鸡献给青丘的小公主,求她赐颗化形丹呢!”
“青丘?”
季裴眉峰微挑。青丘狐族与世无争,向来不干涉人间事,怎么会管一只黄鼠狼的闲事?
兔子见他神色松动,又往前挪了挪:“仙长有所不知,听说青丘的小公主刚化形,性子软,最是心善。那黄鼠狼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想走捷径呢。”
季裴没再追问,从袖中取出一张“净身符”,屈指一弹,符纸落在兔子面前,化作一道白光融入它体内。“以后莫要再靠近人类聚居地,回去吧。”
兔子千恩万谢地跑了,转眼就没入林中。季裴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疑虑又冒了出来。青丘……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不是在天音阁的典籍里,而是在某个模糊的梦里。梦里有漫山的桃花,还有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只是他总看不清她的脸。
他甩了甩头,将这荒唐的念头抛开。捉妖师最忌心有杂念,何况是这种没来由的梦。他提步下山,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斑,倒让他想起幼时在天音阁后院晒过的那些符纸,也是这样暖融融的。
青丘的风永远带着桃花香。
宋枝枝趴在白玉栏杆上,晃着两条刚化形不久的小腿,看着底下侍从们忙忙碌碌地布置桃花宴。粉白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像是谁特意为她缀上的装饰。她伸手接住一片,指尖刚碰到那柔软的花瓣,花瓣就化作一道粉烟,钻进了她的掌心。
“小公主,您慢点,当心摔着。”
身后传来侍女阿桃的声音,带着点嗔怪,又藏不住关切。
宋枝枝回过头,吐了吐舌头。她化形才三个月,还不太习惯人类的身体,走路时总爱跌跌撞撞,为此父王已经罚她抄了十遍《青丘戒律》。可她还是改不了,尤其是看到好玩的东西,脚就像长了翅膀,根本管不住。
“阿桃你看,他们把桃花酿都摆出来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石桌,那里放着十几只琉璃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还浮着几片新鲜的桃花瓣,“听说这酒要埋在桃树下三十年才能开封呢,我能偷偷喝一杯吗?”
阿桃无奈地摇摇头:“小公主忘了?您上次偷喝了半盏,醉得抱着桃树喊了一下午‘阿爹’,最后还是狐帝把您抱回去的。”
宋枝枝的脸颊“腾”地红了。她确实忘了,化形后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前一天发生的事,第二天就模糊不清了。父王说这是正常的,等她修到百年,记忆就会稳固下来。
“那我去桃林里玩会儿。”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裙摆扫过一簇开得正艳的芍药,引得几只彩蝶围着她打转。
阿桃连忙跟上:“小公主别跑太远,待会儿还要试新做的礼服呢。三天后的桃花宴,各族的首领都会来,可不能失了礼数。”
宋枝枝没应声,脚步轻快地钻进了桃林。青丘的桃林无边无际,据说从开天辟地时就存在了,最深处的桃树已有万年寿数,能结出延年益寿的仙桃。但她不敢去深处,父王说那里有厉害的精怪,会吃掉像她这样修为低微的小狐狸。
她找了棵最粗的桃树,盘腿坐在树杈上。这棵树是她刚化形时发现的,树干上有个天然的树洞,她总爱把偷藏的零食放在里面。今天她放了几颗从人间带回来的糖果,是上次偷偷溜出去玩时,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小哥哥给的,说这叫“麦芽糖”,甜丝丝的。
她正想把糖果拿出来,忽然听到树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宋枝枝屏住呼吸,扒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只黄鼠狼正鬼鬼祟祟地往树洞里塞东西。那东西毛茸茸的,还在动,仔细一看,竟是只活鸡!
“喂!你在干什么?”
她大喝一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没站稳,差点摔个屁股墩,幸好尾巴及时冒了出来,像条毛茸茸的大围巾,帮她稳住了身形。
黄鼠狼吓了一跳,手里的鸡“咯咯”叫着扑腾起来。它转过身,看到宋枝枝时眼睛一亮,连忙扔掉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公主!小的总算等到您了!”
宋枝枝皱着眉,她不喜欢这只黄鼠狼,身上总有股难闻的骚味。而且她记得父王说过,黄鼠狼一族最是狡猾,专爱偷鸡摸狗。
“你找我做什么?”
她叉着腰,努力摆出威严的样子,可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像颗没熟透的桃子。
“小的想求小公主赐一颗化形丹!”
黄鼠狼磕了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小的已经修了九十九年,就差最后一步了。只要能化形,小的愿意为青丘做牛做马!”
宋枝枝眨了眨眼。化形丹是青丘的宝贝,只有狐帝和长老们才能动用,她一个刚化形的小公主,哪有权力赐给别人?她正想拒绝,却看到黄鼠狼身后那只鸡,忽然想起阿桃说过,人间的鸡都是养来下蛋的,偷鸡是不对的。
“你偷了多少鸡?”
黄鼠狼眼神闪烁:“没……没多少,就……就九十九只。”
“你!”
宋枝枝气鼓鼓的,“偷东西是不对的!我不会给你化形丹的,你赶紧把鸡都放了,不然我告诉父王,让他罚你去看守黑风洞!”
黑风洞是青丘最苦的差事,里面阴风刺骨,还有吃人的毒虫。黄鼠狼一听就慌了,连忙求饶:“小公主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只是……只是这些鸡已经死了大半,放了也活不成了……”
宋枝枝愣住了。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是想让他把鸡还回去,没想过要伤它们性命。她看着地上那只惊魂未定的鸡,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也红了。
“那……那你把剩下的鸡都送到山下的农户家去,再赔给他们银子。”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以后不许再偷东西了,不然我真的要告诉父王。”
黄鼠狼连连应着,欢天喜地地抱起鸡跑了。宋枝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她只是想做好事,怎么反而弄巧成拙了?
一阵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她抬手接住一片,花瓣在她掌心慢慢融化,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她忽然想起化形那天,父王摸着她的头说:“枝枝,你生有九尾,是青丘万年来最有天赋的狐妖。但心善也要有锋芒,不然容易被人欺负。”
当时她没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转身往回走,尾巴在身后轻轻扫着地面,卷起一地粉色的落英。远处传来阿桃的呼唤声,还有隐约的丝竹声,大概是宴席的乐师开始排练了。宋枝枝加快脚步,她想快点回去试那件新做的礼服,听说上面绣满了桃花,还缀着亮晶晶的珠子,一定很好看。
至于那个偷鸡的黄鼠狼,还有山下的农户,还有那个给她麦芽糖的小哥哥……她好像又有点记不清了。没关系,父王说过,等她修到百年,一切都会记起来的。
风又起了,吹得满林桃花纷飞,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回到青丘宫殿时,暮色已漫过白玉阶。廊下挂着的琉璃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灯罩,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倒像是把天上的星子剪碎了撒在人间。宋枝枝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偏殿里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兴奋。
她蹑手蹑脚凑过去,扒着朱红柱子往里瞧。只见三只毛色各异的狐妖正围坐在锦垫上,中间摆着一碟蜜饯,说话的是只火红色的狐狸,尾巴尖还沾着点没褪干净的金粉——那是负责打理桃花宴舞衣的阿鸾,最是知道些三界轶事。
“……要说咱们狐族最风光的,还得是苏妲己前辈。”
阿鸾的声音里满是艳羡,爪子无意识地扒拉着蜜饯碟,“听说她那时在朝歌,纣王为她建了摘星楼,剖比干之心,敲伯邑考之骨,整个大商的江山都围着她转呢。”
另一只银狐嗤笑一声,尾巴卷着颗梅子抛进嘴里:“风光是风光,可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值得吗?我听长老说,她被姜子牙用打神鞭抽得原形毕露,连九尾都断了七根。”
“你懂什么!”
阿鸾猛地站起来,火红色的尾巴竖得笔直,“能让帝王折腰,能让天下为她动荡,这才是咱们狐妖该有的活法!总比困在青丘这方寸之地,守着万年不变的桃花强。”
宋枝枝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苏妲己这个名字,她在《青丘秘史》里见过,只说她是“祸乱朝纲的妖妃”,几笔带过,从没人像阿鸾这样说得如此鲜活。摘星楼、帝王、天下动荡……这些词像带着钩子,挠得她心里发痒。她想起偷偷溜去人间时见过的集市,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比青丘的寂静热闹百倍。
“可人间有捉妖师啊。”
第三只灰狐小声说,“上次我去后山采药,就看见天音阁的弟子斩了只花妖,那剑光……啧啧,听说连千年道行的精怪都挡不住。”
“那又怎样?”
阿鸾梗着脖子,“苏妲己前辈还不是在捉妖师眼皮子底下搅弄风云?再说了,那些道士有什么可怕的?咱们狐族最会魅惑之术,随便抛个媚眼,保管他们神魂颠倒。”
宋枝枝听得入了迷,爪子不自觉地抠着柱子上的雕花。她想象着自己穿着华丽的衣裙,走在人间的街道上,看遍万家灯火,说不定还能遇到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为她一掷千金的公子。至于捉妖师……阿鸾说得对,他们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公主?您怎么在这儿?”
阿桃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宋枝枝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柱子后跌出来。
三只狐妖也慌了神,连忙变回人形,规规矩矩地行礼。阿鸾的脸颊涨得通红,显然是怕被告状。宋枝枝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我路过,你们在聊什么呢?”
阿桃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但她没点破,只柔声道:“该试礼服了,绣娘刚把最后一颗明珠缀好呢。”
宋枝枝跟着阿桃往内殿走,心里却全是刚才听到的话。苏妲己、人间、捉妖师……这些词在她脑海里盘旋,像撒了把种子,眨眼就冒出了芽。她偷偷回头,看见阿鸾正对着她挤眼睛,嘴角还挂着狡黠的笑。
试礼服时,宋枝枝心不在焉。绣娘捧着锦盒过来,打开时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了眼——那礼服是用云锦织的,上面用金线绣满了桃花,裙摆处缀着数百颗南海明珠,走路时叮咚作响,像把春风穿在了身上。
“小公主穿上真好看。”
绣娘赞不绝口,“比当年狐后年轻时还要美上三分。”
宋枝枝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肌肤胜雪,身后的九条尾巴轻轻摆动,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香风。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却觉得这华丽的礼服像个笼子,把她困在了青丘的规矩里。
“我不太喜欢。”
她忽然说,“太沉了,走路都不方便。”
阿桃和绣娘都愣住了。这可是狐帝亲自下令赶制的礼服,光是上面的明珠就价值连城,怎么会不喜欢?宋枝枝别过脸,小声说:“我想穿简单点的。”
最终还是依了她,换了件粉纱裙,裙摆绣着几朵写意的桃花,轻便多了。可宋枝枝还是觉得闷闷的,连晚饭都没吃几口。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树影,像一幅流动的画。她想起父王白天说的话,他说桃花宴后就是她的成人礼,届时各族都会来庆贺,她要当着众仙的面立誓,永远守护青丘。
永远守护青丘……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去人间呢?
她悄悄爬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偷藏的人间话本,是上次溜出去玩时从一个书摊买的,讲的是一位公主微服私访,遇到真爱的故事。她借着月光一页页翻着,看到动情处,忍不住用爪子在书页上画了个小小的狐狸头。
“总有一天,我也要去人间看看。”
她对着窗外的月亮小声说,“我要做一只像苏妲己前辈那样,活得轰轰烈烈的狐妖。”
从山下回来时,暮色已浸透了天音阁的石阶。季裴手里拎着只半死不活的黄鼠狼,那畜生被他用捆妖绳绑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师兄,你真把它抓回来了?”
守山门的师弟眼睛瞪得溜圆,“这黄鼠狼偷鸡摸狗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提青丘狐族,真是活腻了。”
季裴没说话,径直往刑堂走。天音阁的规矩,凡妖族作祟,轻则废去修为,重则当场斩杀。这黄鼠狼偷了近百只鸡,按律当斩。可他想起兔子妖说的话,说这黄鼠狼是为了求青丘小公主赐化形丹,心里竟莫名有些烦躁。
刑堂里,师父正坐在案前翻阅典籍,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见季裴进来,他抬了抬眼:“处理了?”
“还没。”
季裴将黄鼠狼扔在地上,捆妖绳遇妖力收紧,勒得它嗷嗷直叫。
老道人放下典籍,目光落在黄鼠狼身上,眉头微蹙:“青丘向来不管外族事,这小公主倒是个例外。”
“弟子不明。”
季裴拱手,“青丘狐族与世无争,为何会让一只低阶小妖抱有幻想?”
老道人沉吟片刻,道:“听说青丘那位小公主刚化形不久,性子纯善,怕是被这黄鼠狼骗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去趟青丘边界,把这事告知狐帝,让他管束好族人,莫要坏了三界规矩。”
季裴微怔。青丘与天音阁虽无往来,却也井水不犯河水,贸然派人过去,怕是会引起误会。但他还是应了声:“是。”
“等等。”
老道人叫住他,“不必惊动狐帝,找个管事的说说即可。记住,不得踏入青丘半步,那里的结界连我都破不了。”
季裴领命退下,刚走出刑堂,就见师弟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师兄,这是山下买的糖糕,你尝尝?”
他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打开一看,是糯米做的糖糕,上面撒着芝麻,甜香扑鼻。他想起小时候,每次练剑受伤,师父都会买这个给他吃。
“谢了。”
他拿出一块塞进嘴里,软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心里那点烦躁竟淡了些。
“师兄,你说青丘的狐狸都长什么样啊?”
师弟好奇地问,“是不是跟画里一样,有九条尾巴,还会勾人魂魄?”
季裴瞥了他一眼:“修行之人,当清心寡欲,莫要想这些旁门左道。”
师弟撇撇嘴,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嘛……听说狐妖都长得极美,尤其是那位小公主,刚出生时就霞光满天,是万年难遇的九尾天狐呢。”
季裴没再接话,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离人院在天音阁最偏僻的角落,是他亲手建的,院里种着几棵松柏,还有一方小池,清静得很。他喜欢这里,尤其是在斩杀妖邪之后,只有在这里才能让心平静下来。
他坐在池边的石凳上,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额间的朱砂记比往日红了些,映得那双眼睛愈发清冷。他想起三年前在黑风岭,那蛇妖临死前说的话:“你这般斩妖除魔,可知自己也会有动情的一天?到时候,你斩的是妖,还是自己的心?”
当时他只当是妖言惑众,挥剑斩了蛇妖的头。可这几日,那话却总在耳边回响,尤其是听到“青丘小公主”这几个字时,心尖竟会莫名一颤。
“荒唐。”
他低声骂了句,将剩下的糖糕扔进池里。锦鲤涌上来争抢,搅碎了水中的倒影,也搅乱了他的心绪。
第二日,季裴去了青丘边界。那里云雾缭绕,隐约能看见结界内成片的桃花,粉得像天边的云霞。他没靠近,只找了个守边界的老狐妖,把黄鼠狼的事说了一遍。
老狐妖听完,气得胡须直抖:“那小畜生竟敢冒充我家小公主!多谢仙长告知,我这就禀明狐帝,定要严惩不贷。”
季裴点点头,转身欲走,却被老狐妖叫住:“仙长留步,敢问仙长可是天音阁的季裴仙长?”
“正是。”
“久仰仙长大名。”
老狐妖拱了拱手,“听说仙长年纪轻轻就斩了黑风岭的蛇妖,真是年少有为。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我家小公主刚化形,不懂世事,若是日后有冒犯之处,还望仙长手下留情。”
季裴皱了皱眉。他斩妖从来看的是善恶,不是身份。但看着老狐妖恳切的眼神,他还是冷淡地应了句:“分内之事。”
回去的路上,他总觉得那老狐妖的话意有所指。青丘的小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狸?他甩了甩头,将这念头抛开。妖就是妖,哪怕是纯善的,也终有动情乱性的一天,他身为捉妖师,断不能心慈手软。
可不知为何,他脑海里竟浮现出一片桃花林,林中有个穿着粉裙的少女,正对着他笑,眼睛弯得像月牙。那笑容太真切,让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了些。
桃花宴办了三天三夜。各族首领齐聚青丘,贺礼堆成了山,丝竹声、欢笑声几乎要掀翻宫殿的顶。宋枝枝穿着那身粉纱裙,被父王拉着见了一个又一个宾客,笑得脸都酸了。
她没心思听那些客套话,满脑子都是阿鸾讲的苏妲己的故事。尤其是听到有位山精说,人间最近新出了种叫“皮影戏”的玩意儿,能把话本里的故事演活,她的心就像被猫爪挠似的,痒得不行。
“枝枝,在想什么?”
狐帝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满是宠溺,“是不是累了?”
宋枝枝摇摇头,看着父王鬓角的白发,忽然有些愧疚。父王为了她操碎了心,可她却一心想离开。但那念头一旦生根,就再也压不住了。
“父王,人间真的很危险吗?”她小声问。
狐帝的脸色沉了沉:“自然危险。尤其是那些捉妖师,心狠手辣,不管你是善是恶,见了就杀。当年你母后……”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听话,待在青丘,父王会护你一辈子。”
宋枝枝低下头,没再说话。可她心里的念头却更坚定了——她要自己去看看,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捉妖师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
桃花宴结束后第三天,就是宋枝枝的成人礼。按照规矩,她要在祭坛前拜祭先祖,立下守护青丘的誓言。祭坛建在桃林最深处,那里有棵万年桃树,据说住着青丘的守护神。
清晨,宋枝枝换上了一身素白的礼服,跟着父王和长老们往祭坛走。路上,阿桃悄悄塞给她一块麦芽糖:“小公主,别紧张,一会儿跟着狐帝做就行了。”
宋枝枝捏着那块糖,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看着阿桃关切的眼神,又有些犹豫。但当她看到祭坛周围那层层守卫,看到父王眼中不容置疑的期盼时,那点犹豫瞬间烟消云散。
拜祭仪式很冗长,宋枝枝跪在蒲团上,听着长老念着晦涩的祷文,只觉得度日如年。终于,到了立誓的环节,狐帝示意她站起来。
宋枝枝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化作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她的动作快如闪电,趁着守卫没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跳过祭坛的栏杆,朝着桃林外狂奔而去。
“宋枝枝!”
狐帝怒吼一声,周身妖力暴涨,震得周围的桃树簌簌作响。
“我要去人间!”
小狐狸的声音带着稚气,却异常坚定,“我要做像苏妲己前辈那样的狐妖!”
她跑得飞快,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展开,像朵盛开的白梅。守卫们追了上来,法术和符咒在她身边炸开,却都被她灵巧地躲开。她从小在桃林里玩,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很快就甩开了追兵,冲出了青丘的结界。
站在结界外,宋枝枝回头望了一眼。青丘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桃花的香气还萦绕在鼻尖,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待在宫殿里的小公主了。
她兴奋地晃了晃尾巴,转身往山下跑。人间的风跟青丘的不一样,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清新又自由。她甚至能听到远处村庄的鸡鸣狗吠,那声音让她觉得无比新奇。
可她没跑多久,忽然觉得后脚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她低头一看,一支羽箭正插在她的脚腕上,箭簇闪着寒光,上面还沾着她的血。
“呜……”
她疼得呜咽一声,四肢一软,倒在了地上。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真是出师不利……”
她迷迷糊糊地想,“还没看到人间的集市呢……”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好像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额间一点朱砂,手里握着一把长剑。那双眼睛清冷如寒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季裴是来后山取桃枝的。自从那日师父吩咐后,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今日练完剑,便想着把这事了了。
后山的桃林比他想象的更茂密,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锦缎。他按着师父说的,只在最外围打转,没敢深入。这里的妖气很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香甜,让他有些不适。
他正想折下一根最粗壮的桃枝,忽然听到林外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奔跑。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狐鸣,带着痛苦和惊恐。
季裴心里一紧,握紧长剑冲了出去。只见林边的草地上,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倒在血泊中,脚腕上插着一支羽箭,正是天音阁特制的除妖箭。
他认得这支箭,是师弟们常用的,射程远,杀伤力强,专门对付低阶小妖。看来是有弟子在此巡逻,遇到了这只私自闯出来的狐妖。
小狐狸还在挣扎,雪白的毛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看着格外刺眼。它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点倔强和……委屈?
季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斩过无数妖邪,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神,凶残的、谄媚的、绝望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想起了青丘边界那个老狐妖的话,想起了那个关于“青丘小公主”的传闻。这只狐狸……难道是她?
他蹲下身,伸手想去拔箭。小狐狸却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可因为伤势太重,那声音微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别动。”
季裴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我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