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鱼的身体倏地僵住了。
燕洄这句话几乎是将他们之间仅存的一层破烂似的薄纱彻底撕碎,将那些心照不宣彻底现于两人之前。
季鱼看着他那双幽深如谭底的黑眸,正对上他灼热又带着乞求的视线,终于承认了她的目的:“对,没错,我想回去。”
自己内心知道和亲耳从季鱼口中得知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明明燕洄早就知道,也拼命想阻止,可当亲耳听到之时,他依旧感觉自己心痛得像是被人深深挖了一块去。
取心头血的痛算什么?都不如听到季鱼亲口承认来的痛。
“为什么?”
燕洄突然平静下来,他的眼神黑洞洞的,眼底看不清情绪,眼中光芒里面。
“你回去便有可能死,”他又重复了一遍很久以前就说过的话,“我不想看着你死。”
“可是这具身体的季鱼就应当替我死了吗?”季鱼神情变得分外悲伤,“我也怕死,可我不应当让别人替我死。”
燕洄杀过的人太多了。
从小便被父亲忽视、被兄弟陷害、被宫人捉弄的经历让他没办法拥有正常人的感情,在战场走过一遭、经历过杀兄弑父的风雨之后,他更是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也不至于被安上暴君的名号。
他能尽力去理解季鱼的想法,可却无法真正的与她感同身受。
于他而言,只要他能与季鱼一辈子长相守,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命罢了,又有什么要紧?
可季鱼偏生惦记着这个人命。
季鱼又道:“你也听到了吧,我与她只是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罢了,到时候我与她换回来,与你应无影响。”
燕洄脑中哐当一声仿佛被大锤狠狠锤了一下,心脏更是停了半拍,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季鱼:“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季鱼抿嘴不说话,燕洄却难得地对她吼了一声,又厉声重复一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季鱼问他:“难道不是吗?你何必这么纠缠我,待我与她换回来……”
“别说了!”
燕洄不愿再听季鱼说下去,他仿佛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闭上眼深深呼吸了几息。
他有一瞬想不顾一切亲上季鱼那张胡乱说话的嘴,狠狠地将那张说出伤人话语的唇瓣咬出血来,舌头进入她的口腔中搅动,搅得涎水直流,叫她一刻都说不出话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再度埋入季鱼的颈间,熟悉的花果香气逐渐让他的心跳缓和下来,直到彻底平静下来,他才幽幽地开口。
“不一样,你们俩壳子是一样的,但你是你,她是她。”
“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甚至没有一刻注意过她。”
“可在你发现你能和我共梦之前,你也没有注意过我不是吗?”季鱼反问。
“但我们就是共梦了,我们就是有缘分,上天给了我们这般缘分,为何那个季鱼没有?不就是因为我和她没有缘分吗?”
“为什么你和林椿没有?也不就是因为你和林椿没有缘分吗!”
季鱼没想到两人聊着这个话题燕洄还能再提一嘴林椿,她原本还有些愤怒憋屈的心顿时变得无语了起来。
燕洄见季鱼不说话,以为是自己的逻辑成功说服她了,他继续说道:“所以你别再说你那个季鱼是一样的人了,你们分明不一样,我也不会爱上她。”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委屈:“你别擅自替我决定我会爱上谁,我分明只爱过你一个,也只会爱你。”
“可她也不应该替我而死。”
季鱼不愿再与他辩驳什么爱不爱的,燕洄到底爱谁她管不着也不必知道,只求他能够不阻止自己回去便好。
“既然老天让你来到这里,就她应该替你而死!”
季鱼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心头又开始起火,她的胸膛上下起伏了两下,想站起身从他怀中出去好好冷静一下。
可燕洄一察觉到她有起身的迹象,揽着她腰的那只手便用力将她身体下压不让她起身。
因为过于用力,心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紧紧抓着季鱼的腰身。
季鱼起了两下没有起来,再加上刚才得知被燕洄欺骗的愤怒,两相叠加起来,竟让她不顾一切朝燕洄吼了一句:“因为我不想呆在这儿!我就算是死我也想死在我的世界!行了吧!”
殿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季鱼的吼声还在大殿之间回荡,她的声音大的一直在殿外守着的宫人都听见了,众人又不约而同离殿门远了一些,生怕被牵连。
季鱼吼完之后也被自己惊住了。
她居然有胆子吼燕洄了!
她缩起脖子,终于乖乖坐在床榻上不再试图起身,转头去看燕洄。
只见燕洄面色灰败,脸上没什么情绪,但双唇止不住的颤抖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季鱼以为自己都这么吼他了,堂堂帝王肯定会发火,心里甚至都做好了重新被他幽禁的准备,可他只是道:“可你死了,我怎么办?”
季鱼愣住。
“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燕洄眼眶中掉下一滴泪来,他稍稍退开身,垂下羽睫,去看季鱼放在膝头的手。
忽的,他握住季鱼的手腕,在她懵住的目光中,让她的掌心贴住自己的脸。
“替我抹掉眼泪,好不好?”
季鱼没想到会听到这句,她微微张开唇,快速眨了两下眼睛,轻轻触在燕洄脸上的手动了动,帮他抹掉了残留在脸上的泪痕。
燕洄裂开嘴角笑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你,当初刚找到你的时候,我心想,只要我慢慢来,重新慢慢对你好,你总会接受我,就算不接受我,我也要死皮赖脸赖到你旁边。”
“可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你一直没有放弃离开这个世界,你甚至为了离开这个世界愿意和我虚以为蛇,”他颇为嘲讽地轻笑了一声,“真是辛苦你了。”
季鱼:“……”
她向后微微撤了撤手,又被燕洄紧紧抓着,不让它从自己脸上撤掉。
他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季鱼的掌心。
“可不可以不要留我一个人?我不想再失去你了,再失去你我真的会受不了的。”
“你要我如何都好,你要我不再杀人,我便不会再杀人,你让我宽和对待宫人,我便不会再动辄就对他们用刑,只要你留下,这些都可以改的。”
“更何况我已经改了很多不是吗?你感觉到了对吧?”
“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他的眼神里带着丝缕诱惑,原本就长得颇为勾人的凤眼眼尾都挑起来了,“你不想亲自改变一个帝王吗?”
他此刻就像一个没有了任何招数,只能靠脸去试图勾引心上人留下来的精怪,但燕洄却甘之如饴。
季鱼僵住了。
燕洄察觉到她的僵硬,眉梢眼角都泛着苦涩,带着酸涩痛苦的声音在空荡的偏殿中回荡。
“好吗?”
季鱼看着燕洄那双好看的凤眼,心中百感交集。
“你不必这样……”
见季鱼这般,燕洄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堪。
“你也很厌恶这样的人吧,”季鱼正视着他的眼睛,严肃道,“你说你厌恶你的母亲,那你就不要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燕洄心中一悸。
他敛下眸子,长睫在眼下打出一道极深的阴影。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细细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极淡道:“所以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你都要走是吗?”
“是。”
“好,”燕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道:“那这三个月,你可以留在皇宫吗?最后三个月,就当陪我最后三个月好吗?”
这是,松口了???
季鱼没想到惊喜来得这般容易,她眼睛亮了起来,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她想冲上前一把抱住燕洄,却到最后又想起他胸口的伤,刹住车轻柔地环住他的腰身。
“谢谢!最后三个月我就呆在皇宫!只要你让我离开,我待在哪儿都行!”
她窝在燕洄的怀中,没有看到他眼中的阴霾与暗流涌动。
她笑得这般开心,却是因为要离开自己了。
燕洄讽刺地笑了笑,心中钝痛,他仍然温柔地环抱住季鱼,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放在她后背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她的头发,享受着难得的主动。
两人互相据理力争了一通,都累了,燕洄如今有伤在身,方才说了那么多话,现在更是难受,季鱼渐渐从他的怀中退了出来,她拍拍他的肩。
“先睡吧!”
她小心地扶燕洄躺在床榻上,燕洄的手拉住她的手,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季鱼,她温柔道:“你先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等他们找到住持了我再出去。”
燕洄顺从地闭上了眼,或许是真的太累了,很快便睡着了。
季鱼就坐在床榻上,端详着燕洄已经睡过去的脸。
燕洄的脸着实的好看,但平时他的威压太重,气势更甚于他的脸,以至于很多人第一时间都忽略了他的脸有多俊美。
此时他睡着了,凌厉又带着寒气的凤眼闭了上去,唇色也因为受伤而变得又淡又白,那道摄人的气势都收敛了,看着倒真让人有几分心软。
也正在此时,外头的宫人终于悄声进来了。
她凑到季鱼旁边低声道:“娘娘,住持在御花园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