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值晌午,烈阳高悬。

    戏班一行人在林子里歇脚。

    曲倾坐在马车里和牡丹说着话,窗柩边传来两声轻响。

    曲倾打开窗子,探头出去。

    关鹤把刚装满的水袋递给她,说:“曲姑娘,喝水。”

    “谢谢关兄,”曲倾当着关鹤的面打开水袋喝了一大口,赞叹道,“这水真甜。”

    然后她又把水袋递给牡丹,“姐姐,喝水。”

    牡丹目光在他俩身上逡巡一圈,嗤笑一声。

    “小公主,”她嗔道,“连喝水都要人帮忙打好。”

    曲倾犯懒,一路上多受关鹤照顾,听得此言,一时脸热。

    她难为情地笑起来,假装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示意关鹤。

    关鹤立马为她解释:“是我自愿的,牡丹姑娘就不要取笑她了。”

    “班主他们在那边烤红薯,我去给你们拿两个过来?”

    曲倾嗓音轻快:“好啊好啊。”

    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曲倾便摇头,“不好不好。”

    她小小地反思了一下,朋友之间要互帮互助,不能因为关鹤脾气好就一直使唤他。

    曲倾提议道:“不若我们去小溪里抓鱼吧?关兄,你上次烤的鱼我记到现在呢!”

    说来说去,还是要抓关鹤当苦力。

    关鹤思考片刻,答应了。

    “夏日正午,水温倒是不算低,但曲姑娘莫要贪玩。”

    “狗崽子又要去嬉水,”牡丹轻轻摇晃着团扇,懒懒道,“去吧,刚好让我清静一会儿。”

    曲倾脱了鞋袜,随手丢在一边,下水抓鱼去了。

    关鹤拎着前几天临时赶制的鱼篓子,侧身站在一旁。

    他想,曲姑娘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古灵精怪、武艺高强、乐于助人又心性纯洁,自带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半点男女之防的意识。

    就好像从小到大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一样。

    江湖鱼龙混杂,关鹤认识的那些少年侠客出门在外都有父母耳提面命,男女相处不能逾矩。

    暗生情愫事小,万一携手私奔、珠胎暗结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曲倾前几天下水抓鱼的时候,因为当着众人的面脱了鞋子,才被牡丹捏着耳朵好一顿训斥。

    现在又……一点记性不长。

    关鹤紧皱眉头,像是遇上了什么千古难题。

    曲倾紧按着一条鱼,招呼关鹤拿鱼篓子过来。

    “关兄!关兄?关鹤!”

    关鹤刹那间三魂归位,赶紧拎着鱼篓过去。

    曲倾摸索着扣住鱼鳃,把鱼提起来给关鹤看,炫耀道:“你看这鱼多大!”

    话刚说完,被挣扎的鱼拍了一尾巴,刚好拍在脸上。

    关鹤心下一紧,赶紧把鱼装进了篓子里。

    曲倾一手泥,呆呆地站着,说:“鱼尾巴拍人的力道也很大。”

    关鹤哭笑不得,拿出帕子帮她擦脸。

    他字斟句酌,慎重道:“曲姑娘,男女有别,以后不能轻易在陌生人面前脱掉鞋袜。”

    曲倾仰着脸让他擦,眼珠一滚,说:“可你不是陌生人,是我的好朋友啊。”

    关鹤欲言又止,神情不虞。

    曲倾蜷缩着脚趾,从水里出来,看了眼关鹤的神色,把裙摆放下,双脚一起蹦着过去找自己的鞋子了。

    关鹤提醒她:“在石头后面。”

    石头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曲倾穿好了鞋,歪头看向关鹤。

    她迟来地想起了牡丹的叮嘱。

    然后又联想到牡丹那长达一个时辰的口头教育,心下戚然。

    她极小声地叫道:“关鹤。”

    关鹤走过去。

    曲倾拽了拽他的衣摆,又缩回手。

    心想,坏了,他等下肯定要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了。

    曲倾决定率先抢占先机。

    她弯眼一笑,一脸诚恳,说:“关鹤,能不能打个商量?”

    关鹤垂眼看她。

    曲倾讨好道:“我决定跟你天下第一好,今天的事别告诉牡丹姐姐,行不行?”

    关鹤转过头往回走去,说:“下不为例。”

    他听着身后少女的欢呼声,嘴角微扬。

    当晚落脚小镇,曲倾神情怏怏,捂着肚子倒在床上。

    牡丹看她脸色煞白,面含担忧,跟了过来。

    曲倾额头上冷汗淋漓,气若游丝,控诉道:“定是关鹤害我,在鱼里下了毒。”

    牡丹听着她贫嘴,伸手按了按曲倾的小腹。

    按到某一处时,少女像煮熟的大虾般弓起了身子。

    牡丹心中了然,问她:“小曲儿,你几岁了?”

    曲倾有气无力地答:“过了年就十六岁了。”

    “十五岁……倒也不算晚。”牡丹端了碗热水喂她,说,“小曲儿,你来月事了。知道什么是月事吗?家中母亲应该同你讲过吧?”

    曲倾茫然地睁大眼。

    牡丹便慢慢同她一点一点地解释。

    曲倾听着她悦耳的声音,感觉疼痛稍微减轻了一点,发自内心地问:“如果每个月都流这么多天血,真的不会死掉吗?”

    牡丹失笑,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条干净的月事带,“新做的,就按我刚刚教你的,去换吧。”

    曲倾连同衣裳一起换了,拥着被子躺下,忍受着下腹胀痛。

    她想着忍耐一下就过去了,不料入夜时痛得在床上打滚。

    牡丹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惊道:“怎么还发起热来了?”

    又问她:“要不要叫关鹤来看看,他不是大夫吗?”

    曲倾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牡丹。

    牡丹以为她心中羞怯,正想劝她,结果那只手是把她往外推。

    曲倾哀哀叫道:“好姐姐,你可得叫关鹤来快一点,我真是疼得受不了了。”

    关鹤像阵风一样卷进来,看着曲倾虚弱的样子,急忙为她把脉。

    “太冲脉盛,癸水初至,寒凝血瘀,所以疼痛难忍。”

    他拿出几样药材,放进牡丹烧好的热水里,倒了满满一盆,示意曲倾伸出脚。

    关鹤踟蹰片刻,道:“曲姑娘,得罪了。”便轻柔地解开了她的鞋袜。

    脚趾一接触到热水,曲倾就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关鹤却以为她是害怕,在盆里轻轻地按住她的脚,耐心地给她揉着穴位,便于吸收药效。

    曲倾逐渐放松下来,感觉不是那么疼了,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向了关鹤。

    他可真好看啊,曲倾心想。

    耳侧一缕碎发垂下来,挡住了关鹤的眼睛,他手上不停,微微偏头。

    鬼使神差地,曲倾伸出手,帮他把头发挽到后面去。

    温热的指尖轻轻刮过耳廓,关鹤下意识抬起眼。

    一时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万物失声。

    门口传来脚步声,曲倾慌忙别开眼,又疑惑地继续看了看关鹤,开始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关鹤如梦初醒,刷地站起身来,结巴道:“我……我去书房,不,厨房,我去厨房煮个温经汤。”

    他红着耳朵,在牡丹不明所以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牡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福至心灵,问曲倾:“你调戏他了?”

    曲倾不明所以,无辜地睁大了眼。

    “现在不疼了?”她又问。

    曲倾感受了一下,点点头。

    “啧,没意思,不开窍和小古板。”牡丹倚靠在门上,奚落曲倾,“你应该去看一出《西厢记》。”

    曲倾喝了关鹤精心调配的温经汤,第二日便又是一个活蹦乱跳、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了。

    戏班一行人继续赶路,北上洛阳的第三个月,他们到达了一座名为风荷的城池。

    关鹤缴纳了巨额的入城费,曲倾凑过来盯着他,一脸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躲我?”

    关鹤眼神闪躲,压根不敢看曲倾,一味嘴硬,说:“没有躲你。”

    曲倾用目光威胁他,淡淡地哼了一声。

    关鹤想哄,又不敢哄。

    曲倾的眼神又落在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上,突然说:“我知道,你嫌弃我,觉得我……没有分寸。”

    “可是……”曲倾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的。”

    “在你心里,男女之防难道比你我情谊还要重要吗?”她又问。

    关鹤瞬间慌了神,想要解释,却见少女已打马进城去了。

    曲倾余光看见一脸懊悔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小古板敢冷落我,她心想,看我怎么治你。

    一钱当归、两钱甘草、三钱茯苓,些许薄荷、生姜。

    关鹤把药材倒进罐子里煮沸,又放了三勺蜂蜜进去。

    他将黄褐色的汤药盛进碗里,想了想,又加了两勺蜂蜜进去——一碗逍遥解气汤就做好了。

    关鹤百无聊赖地翻着医书,心里难得带了点焦躁,催促着汤药快点冷却,自己好端着去哄曲倾消气。

    也怪自己。

    关鹤认真反思,那天晚上之后,自己心里一直忽上忽下的,看见曲倾就有点心神不宁,看见曲倾的笑容更是晕头转向,所以回避得明显了些。

    曲倾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好心帮助自己的朋友。她珍惜这段友谊,可不知道在她好友心里,这段感情早就已经变质,或者说,一开始就不纯洁。

    如果有一个人,你一见到她,就觉得三魂被勾走了七魄,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催促着你走到她身边去,仿佛三千微尘界里,只她一人可以弥合你灵魂上的裂缝。

    越是走近,越是深陷。

    如此这般,你还能同自己说,我只是单纯想跟她做朋友吗?

    自欺欺人罢了。关鹤自己听了都想笑。

    初见曲倾,月下惊鸿影,疑是画中仙。

    不能让曲倾知道自己这卑劣的心思,关鹤想,万一她因此对我失望了怎么办。

    不要让雪花染上尘埃。

    情意初初萌芽,少年自己先立了一座大山在心里,山上只写四个大字——不要逾越。

    千万千万不要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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