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倾端着那碗“逍遥解气汤”,惬意地吹着风,问:“后来呢?”
“后来……”关鹤带着点追忆的神色,说,“阿娘捣鼓出了这碗解气汤,每次我父亲生气,她就做一碗放到饭桌上。父亲把在饭后把汤喝完,他们就算和解了。”
曲倾喝完,咂咂嘴,说:“好喝。就是有点甜了。”
她大度地表示:“既然他们都和解了,那么看在这碗汤的份上,这次我就大方原谅你喽。”
关鹤打量着曲倾唇角的弧度,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说:“谢谢少侠。”
“班主说城里有灯会,”曲倾语气闲散,又意有所指,问,“今晚你想不想去看?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带你一起。”
关鹤:“求之不得。”
曲倾从窗户里跳出来,伸手拂去掉在少年身上的落叶,突然说:“我猜你阿娘一定长得很漂亮。”
“当然了,我父亲说他当年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我阿娘。”
“要不讲讲你阿爹阿娘的故事吧?”曲倾突发奇想,说,“虽然我没有爹娘,但是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讲讲我师父和师兄的故事。”
关鹤见她神情如常,想起来曲倾跟他分享的那些话本子,立即现学现卖:“那是一个‘才子佳人情起洛阳’的故事。”
曲倾听得此言,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宁莞与关柏是在洛阳认识。
那年关柏二十三岁,已经是神医谷谷主了。
他与好友应桓要找一味药材,那药材极为难寻,据说只有洛阳城外的一座山上有。
关柏寻药无果,不慎从山崖上跌落,被路过的宁莞所救。
宁莞是当朝御史嫡女,温柔知礼,她年少时美貌才名并齐,名动洛京。之所以说年少时,是因为她遇到关柏时已经二十五岁了,而且至今未婚。
任凭媒人踏破门槛,父母磨破嘴皮,其他的都好说,唯独成婚免谈。
一提议婚,宁莞就找各种借口去山外寺庙清修。
二十岁这年,家里人终于麻木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想不到宝贝女儿去寺庙去得更勤了,说是为了还愿。
却不想二十五岁的时候,宁莞突然带回来一个男子,短短的一个月后,她告诉父母说想成婚了。
于是御史一家含泪带笑地嫁出了女儿。
女婿是个来路不明但风神俊朗的有钱的小白脸。
“此后,我父母恩爱非常,相伴数十载,母亲教我吟诗作画,父亲教我辨识草药。”
宁莞世家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直到后来暴病而亡,也只会做这碗解气汤。
“嗯……”曲倾托着下巴,点评道:“是一出圆满的折子戏。”
圆满吗?好像也不尽然。
关鹤落寞地笑了笑。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逛灯会了!”曲倾兴奋地拍了拍关鹤的手臂,一脸向往,“我还没去过灯会呢!”
“明天我再给你讲我在山里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曲倾兴致高昂,风风火火地拉着关鹤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
她看看关鹤,又看看自己。
“我得换一身衣裳,你去院子外面等我吧。”
曲倾回到房间里,在自己的包袱里翻啊翻,找出了三师兄给买的罗裙。
去逛灯会,得穿好看一点。
院外的关鹤收到一封信鸽带来的信,他拆开来,上面是当归的笔迹:
风雷堡少东家纪蕴尘拜帖至,欲商谈药材采购之事,谷主尚未出关,万望少谷主速归。
落款日期是十天前。
关鹤心中明白,这事耽搁不得。神医谷不问江湖事,非有缘人不得进,表面上向来十分神秘,但私下里依旧得靠江湖人脉吃饭。
风雷堡与神医谷相交多年,谷外八十一杀阵便是由风雷堡帮忙设计的。说起来,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风雷堡少东家,向来与关鹤私交甚笃。
恐怕明日一早,就该动身回神医谷了。
该怎么和曲姑娘告别呢?
她那么招人喜欢,好朋友那么多,会很快就忘掉我吗?
就在关鹤神思逐渐飞远时,曲倾穿着新衣裳出来了。
这时曲倾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穿这种“人间的衣裙”。
曲倾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朝关鹤慢慢走过去。
感觉……好像有点奇怪,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她磨蹭着,慢慢挪到关鹤面前,观察着少年脸上的神色。
什么也没看出来,曲倾试探着问:“我穿这个……奇怪吗?”
“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关鹤诚实回答,“但是很好看。”
曲倾抿着唇,原地转了个圈,确认道:“真的好看?”
关鹤重重点头。
怎么会不好看。
上身是品月色的白绸宽袖短襦,用银线绣了满裳的云朵暗纹,手肘处镶一圈桃红色的边裾,交领是同色的锦边。上衫束于一条梅红色的齐腰襦裙之内,裙身绚烂,走动间金蝶翻飞。
烟笼梅花,寒云流波。
自然是好看极了。
“这是我师兄给我买的,”心中那一丝忐忑兀自散了,曲倾炫耀道,“他的眼光向来很好。”
昆仑山公认审美最在线的人。
“那我们走吧,去逛灯会、猜灯谜!”
风荷城是一座极为热闹的城池,这里的江湖人士及其多。
据说,城主夏如矩与当今武林盟主曾是姻亲关系。曲倾将这个传闻当成八卦讲给关鹤听,少年听后,又给她科普了一点。
“是夏城主的远房表妹嫁给了应盟主,不过应夫人多年前便已经亡故了。盟主对亡妻情深意重,多年来再未另娶。”
应桓与关柏年少时便一同闯荡江湖,是真正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关鹤少时,这位应盟主便常年来神医谷拜会关柏,每次来都会给小少年带礼物。
人群熙攘,关鹤一走神,曲倾便不见了。
他回头去找,少女站在一个糖画摊子面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正起劲儿。
摊主被她惊奇的模样逗笑了,画了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送给她。
见关鹤走过来,她赶紧招了招手。
“兔子糖人,这个给你。”
关鹤接过,在曲倾好奇的目光中咬了一口,说:“好吃。”
他拿出一块碎银递给摊主,“您再给她做个人物的吧,就做个跟她一样的。”
曲倾扬眉,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
关鹤笑了笑,心想你一会儿看自己的裙子,一会儿又看糖画摊的,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嘴里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觉着你今天穿得很漂亮,应该画下来让你自己也欣赏一下。”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要一个我自己吧。”
她又笑眯眯地叮嘱:“阿伯,你给我画好看一点。”
老伯乐呵呵答应了,不时眯眼看着曲倾,手上动作不停——一个糖画版的曲倾就诞生了。
曲倾跟在关鹤后面慢悠悠地逛,举着糖人欣赏了一会儿,一口咬掉了自己的脑袋。
关鹤没说谎,真的很甜。
天色渐渐黑透了,各户人家张灯结彩,一时间亮如白昼。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坊门,到街头来观赏花灯。为避免被人群冲散,曲倾主动揪住了关鹤的衣袖。
关鹤看着她亦步亦趋的样子,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他拿出一根红绸系在了两人的腕间,牵着曲倾慢慢往灯楼的方向走去。
灯楼高达百尺,其上悬有珠玉、金银挂穗,微风拂过,铮然成韵。
钟声一响,手持火把的人立即向前点燃灯盏——数千盏明灯瞬间亮起,恍若一只□□而出的凤凰。
这也太热闹了吧。曲倾看呆了,把自己要去猜灯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所幸有人替她记得。
关鹤见她看得入迷,想来一时半会也不会乱跑,轻手解开红绸,去旁边猜灯谜了。
生怕等会儿曲倾又想起来,但因为去晚了挑不到好看的花灯而闷闷不乐。
不会生气,但会垂头丧气。关鹤见不得这样。
他在琳琅满目的花灯棚下站定,思索片刻,选定了一个鲤鱼形状的花灯。
果然,猜完灯谜回去,曲倾还是站在刚刚的位置,半点没挪动过。
关鹤靠近,把花灯往她眼前一放,又收回来。
曲倾顺着他的动作移动目光,盯着鲤鱼花灯。
关鹤难得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故意问她:“想要?”
曲倾肯定。小鸡啄米般点头。
“可是我也很喜欢,而且只有这一个。”
曲倾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大方道:“那你留着吧。”
关鹤愣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割爱,但是得交换。”
曲倾忍不住又看了眼花灯,追问:“拿什么换?”
关鹤把手中花灯交给她,没再说话。
小鲤鱼在手里一晃一晃的,曲倾见他哑言半天,不由心生警惕:“你不会是要给我下套吧?”
关鹤这下是真的无言以对,认输了。
“曲姑娘,”他忍不住问,“我在你眼里,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曲倾神色讪讪,叠声说当然不是。
被坑怕的她下意识把关鹤想成了邪恶五师兄,实在对不住。
“曲姑娘,你今晚开心吗?”
“开心。”
“我想到我要什么了。”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曲倾,她听见少年说,“曲姑娘,我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能像现在这样开心。”
那注视像是有温度一样,曲倾感觉心中似有暖意。
“这有何难?我答应你。”她朗声道。
初出茅庐的少年意气风发,正是看什么都新奇的年纪。在这时的曲倾心中,开心是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根本毫不费力,完全可以轻易应答下来。
她没能读懂关鹤心愿中的隐喻,也不明白开心这件事,看似最简单,实则最困难。
更想不到,他们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刀剑相向。
只叹好景不复,旧情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