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却比以往更加难熬。
前半夜,李元厉王希微前来汇报,前些日子江南突降暴雪,融雪致河水暴涨,冲垮了堤坝。洪水将沿岸田宅村庄尽数淹没,百姓在数九寒天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堤坝不是刚竣工的吗?怎么会垮?”
“南方堤坝多用土石,是用来防范夏季梅雨的,冬季日夜交替时堤坝本就比夏季脆弱。谁也没料到这一季雪下得如此之大,竟汇成了洪流。”
玄铭坐在书案前,单手扶额,此刻头痛又发作了。
李元厉的汇报本就让人难以接受,王希微却又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原本已经在返回皇城路上的项七珩,见天降暴雪,担心堤坝不稳又折返回去,如今身在灾区下落不明。
头痛愈发强烈,玄铭另一只手紧紧握拳,不发一言。
“陛下,这次洪灾百年一遇,又是大渊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冬洪。堤坝刚竣工不久,土质还未稳定,实在不能怪在项七珩身上。七珩他……实在不易啊。”
“朕知道。”他强撑着说道,“户部工部先去安排赈灾,其余事等,容朕再想想。”
“臣等得知消息后已经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往灾区去了。”
王希微忧心道:“陛下,新坝垮塌,虽事发有因,但毕竟酿成了不小的后果,御史那边恐怕会有参奏,需要早做打算。”
“你们先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言语,默默退下了。
玄铭静静坐在案前双手抱头,一边忍受着头痛,一边思索着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不知过了多久,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抬头望去,竟是姬昭提着琉璃灯走了进来。不知是因为琉璃灯还是因为提灯人的缘故,头痛登时好了大半。
“你又动用琉璃灯了?”
姬昭抬起手掌展示给他:“呶,没有见血,没事的。”
她将门掩上,又走近把灯搁在案上,另一只手提出一壶热茶斟了两杯。
“我都听说了。”她将茶塞进他手中,缓缓道,“此事一出,大渊百姓悠悠众口,必定要有人为此担责,你可想好人选了?”
他叹息道:“七珩为国效力,女儿都一岁了也没能见上一面。如今生死不明,我怎么忍心让他去背这口黑锅?”
“可这锅他不背,就只能按天灾论。只怕到时候上升到皇帝治国不力以至天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玄铭紧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又不说话了。
“阿昭……我不怕背上治国无能的罪责,只怕有人会以此为由动摇大渊根基。现下刚刚将丞相下狱,许多事情还没有步入正轨……”
“那你可有想过,问一问丞相的意见?”
“这是我亲政以来遇见的第一件大事,若还要去问舅舅的意见,岂不是……”
他话没讲完,姬昭却握住了他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这件事情,或许解法正在丞相身上。”
……
两人在御书房坐到后半夜,直至快要天亮了,玄铭才传旨:
宣丞相贺兰闲御书房觐见。
皇帝给了他整理仪容的时间,步入御书房时,贺兰闲如往常一般,身着官袍,发髻一丝不乱。
“臣贺兰闲拜见陛下。”
他抬头见皇帝与明妃站在一处,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丞相昨夜睡得可好?”玄铭问。
“同陛下一样,夙夜未眠。”
玄铭叹息一声,道:“朕有一事想要向丞相问个明白。”
“陛下请讲。”
“前些日子听说闫奇在回乡的路上遭遇劫匪,魂归黄泉。此事可是丞相的手笔?”
“闫奇恶事做尽,臣虽越过国法惩治了他,却也是他死有余辜。”
“那杨氏夫人,掌印司谢司直,还有御书房绯鸿,也都是丞相所为?”
许是因为提到了杨氏,贺兰闲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
“她与杨也一样快言快语,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从不会考虑万事万物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此干净的人,不适合活在这个世道。”
他又将目光转向姬昭,“同是快言快语,明妃倒是心机深沉的很啊。此番将老夫召来,就是你帮陛下下定了决心吧。”
明妃道:“丞相果然料事如神,已经知道这次会面所为何事。”
“江南雪灾,定是要给百姓一个说法的。项七珩一人担不起,如今皇权不稳陛下亦不可轻易罪己。唯有臣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大渊再尽最后一分力。”
玄铭垂眸不言,似乎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姬昭只得开口道:“如今局势,丞相看得最清楚。可还有其他解法?”
“如今局势已定,你也不必再说这些场面话。”
贺兰闲撩起下摆,面向玄铭双膝跪地,道:“臣的孙儿才满一岁,如今臣只望己身之罪不要祸及家人。”
玄铭面色痛苦,隐忍半晌才道:“朕会让他们安度余生。”
“臣当年曾反对明妃入后宫,如今看来是错了,她比臣更适合辅佐陛下。陛下有治国之才,唯缺一份决断。明妃身上正有陛下所需的品质。”
贺兰闲一向反对后宫干政,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令姬昭唏嘘不已。
她不安地攥了攥衣袖,开口道:“丞相之过自有律法评判,但今日观丞相言行,您心中还是以大渊社稷为重的。”
贺兰闲不言,只是淡淡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的雪景。
“能在这种干干净净的日子里离开,也算是臣的福气。请陛下赐臣一把匕首。”
……
天亮时,贺兰闲手持匕首走出御书房。
多年甥舅情谊,玄铭终是不舍,低声唤了一句:“舅舅…”
贺兰闲的背影停滞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玄铭还想起身去追,姬昭却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去,自己起身走出了御书房。
……
雪停了,清晨的阳光穿透乌云洒落在御书房外,积雪之上鲜血洇漫开来。
宫人们与前来御书房见驾大大臣们见贺兰闲自裁,皆是吃了一惊,不敢靠近。
姬昭踏过鲜红的积雪,高声道:
“贺兰闲把控朝廷用人,操纵朝堂,收受百官孝敬,又有多条人命在手,终于引发天怒降下雪灾。今贺兰闲自裁谢罪,皇帝与本宫亦斋戒三月,为受灾黎民祈福,望天神息怒,护佑大渊。”
*
那日之后,玄铭便病倒了。太医问诊,得出的结果是染了风寒,只是这风寒断断续续一直起起伏伏,硬生生拖出了咳疾。
朝廷的决断之权又重回皇室,只是皇帝身体抱恙,只能将隔日的早朝改为三日一次。
许耀尘沉冤得雪,官复原职,李元厉便将多数吏部事物交予他来处理。
而王希微则直接升任了户部尚书,一时间前来结交之人踏破了门槛,令他苦不堪言。
只有项七珩,三个月过去始终没有找到。倒是打探到有人曾看到他在堤坝垮塌那日就站在坝上,随着碎石与泥沙被冲入了洪流之中。
听到这个汇报时,姬昭正在明伦殿中带着项七珩的女儿练习走路。
女孩摇摇晃晃摆着小手,像个面团一般扑进她的怀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玄铭在一旁摸了摸毛茸茸的小脑袋,怜道:“初见时,项七珩将她视若珍宝。如今留她一人在这世上,他必定心下难安。”
姬昭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着她。女孩挥舞着小手无意识地放在她的脸上,嘴里咿咿呀呀说着。
“阿……母……”
两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阿母……”又是一声,直往姬昭心中注入一股暖流。
“玄铭,让她做我们的女儿如何?”
“我们……”一句话他只挑出这么两个字喃喃重复了一遍,耳根又嗖地红了。“那……那自然是好。”
项七珩给女儿取名项青,玄铭将她封为公主,取名从水,便更名玄清。
礼部备了盛大的加封仪式。朝中亦有觉得项青为罪臣之女,反对加封公主的声音,却终因零星势弱,没能掀起波澜。
贺兰闲死后,皇帝虽没有追究他的亲族,但贺兰氏却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风光,渐渐没落。
前朝后宫趋于平静,只是朝中大臣们又开始提及充实后宫之事,称后宫人丁稀薄,长公主还是收养来的,长此以往不利于繁衍皇家血脉。
众人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帝这些日子看起来太过虚弱,若哪一天突然撒手人寰,后继无人的情况将会使大渊陷入内乱。
皇帝没有当场答允,只道:“待中宫上位,这些事情自有皇后安排。”
退朝后,玄铭仪仗去往紫宸宫的路上,一名面生的宫女拦住了去路。
“陛下,洛贵妃有事禀报。”
池柳道:“有事为何不按规矩提报?拦帝王仪仗可是重罪。”
宫女噗通跪在地上,颤声道:“贵妃娘娘吩咐,只能讲与陛下听。奴不得已才……”
玄铭此时本就头痛,没有功夫听她与池柳掰扯,便摆手摒退左右,道:
“长话短说吧。”
宫女哆哆嗦嗦回报:
“洛贵妃请陛下去一趟冷宫。贺兰丞相生前曾交予她一样东西,说事关大渊安定要好好保管……如今丞相已逝,她要亲手将这样东西交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