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令绕了个方向,继续往西院而去。幸而此时天色已暗,宾客又众,除非有人刻意留意,否则极难察觉他的存在。加之他一身男子装束,更添了几分隐蔽。耳畔传来宾客们此起彼伏的寒暄声,喧闹中却不见刘兖与崔颢的身影,反倒撞见了他最不愿面对的两人,拓跋景与完颜政。
北戎势盛,盘踞都中,朝中官员多俯首逢迎,谁不知若幼帝不能南归,这晋朝江山迟早易主。那些不肯屈膝的清流之士,若敢稍有不敬驻留禁都的北戎贵胄,结局无非是家破人亡。抄家流放,不过转瞬之间。太后与皇帝皆不闻不问,禁都早已不复昔日气象,沦为异族权柄下的傀儡之城。
完颜政身侧,跪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容貌清丽绝俗,正是谢晗。她眉目如画,静默侧身于锦袍华服的完颜政之畔,神情淡漠,宛如一尊玉雕观音,不悲不喜。他一手轻揽其腰,指尖肆意游走,她却恍若未觉,既不迎合,亦不闪避,只如泥塑木雕般任其轻慢。
卫令目光恰好与她相接,谢晗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却终究未有更多反应。卫令心头微震,却不敢久留,当即转身欲避。正此时,瞥见不远处一叶小画舫上透出点点微光,在这漆黑幽寂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暗夜中唯一未被吞噬的星火。
她心下一动,决意前往一探,总好过留在此地,一旦被完颜政发觉,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又将陷入难以收场的困局。她脚步轻悄,如风拂叶,悄然穿行于嶙峋的假山石间。夜风徐来,吹动四周青翠竹林,沙沙作响,如低语如叹息。
转过假山,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娇嗔的惊呼,似羞还恼,欲拒还迎,带着几分哀怨与缠绵。
“仲康,你当真要娶那崔三娘不成?她可是无盐之貌,外人不知罢了。她眼角有块烫疤,狰狞可怖,你生得风流俊朗,何苦委屈自己?纵使你甘愿委屈,又将我置于何地?我母亲好歹也是正经官家娘子,我却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日后如何议亲?我可是铁了心才将清白之身交付于你。你若负我,另娶他人,教我往后如何做人?你这不是逼我入绝境么?早知你有今日之念,我宁愿从未识得你,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清白尽毁,悔之晚矣。”
那声音婉转凄切,字字含泪,仿佛一缕断弦之音,在夜色中悠悠回荡,令人闻之心颤。
男声低沉而恳切,似乎还带着几分隐忍的热切:
“我的好心肝,我何曾舍得你半分?只是你须知我父亲膝下子嗣繁多,我非才俊出众之辈,唯仗这嫡长之名勉强立身。若我不顺父意,依他安排,怕是连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你且宽心,我们的事,终有转机。待我依命娶了那崔氏女,她便如笼中鸟,逃不出掌心。届时我定设法抬你为平妻,与她并列而坐,明里敬她如宾,暗里供你为妻。你才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夫人啊……只是眼前这一关,不得不过。如今唯有牢牢握住相府之势,方能稳住我的地位。你难道不愿见你所托之人步步高升?若你不是心气高远、志不凡俗,又怎会背母私会于我?你且忍耐些时日,招架住这风雨,待云开月明,我必不负你。”
一道更加哽咽含悲,语带凄楚与焦灼的声音清晰地从夜中传来:
“忍耐?你可知母亲已为我相看亲事,尽是父亲门下弟子,出身寒微,家世平平。虽口称‘来日必成大器’,可若十年寒窗仍无功名,我岂非要随他共守清贫、嚼菜咽糠?我虽是庶出,养于主母膝下,身份不比嫡女尊贵,可长姐已嫁入忠勇伯府为正妻,我却要许配给穷途潦倒的举子?那些人既无根基,又无才干,偏生心高气傲,竟以为我当俯首为仆、侍奉终身?仲康,我千挑万选,只看中了你。你知我情意真切,从无虚妄。若父亲得知我早已失身于你,怕是当场便要杖毙于我……可若真要我嫁那寒门书生,我宁可投缳自尽!你若负我,便是将我逼上绝路。我年岁渐长,如何还能等?母亲与父亲一般古板严苛,此事我连半句都不敢透露,更不敢违逆她的安排……仲康,不如你设法早早迎我入门罢,莫再拖了,我实在……等不得了……”
紧接着,似有若无的低语悄然传来,夹杂着女子轻颤的呜咽,又忽而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卫令隐约看见,那男子俯身,在她唇角狠狠啮咬了一下,力道之重,竟咬破了皮肉,鲜血缓缓沁出,如露珠般凝于唇畔。
“你就不能体谅我一回?”男子声音低哑,带着压抑的焦灼。此事远非你所想那般简单。你当真希望我被父亲厌弃,沦为终日浑噩、醉生梦死的酒囊饭袋?纵使你肯接纳我,我亦不愿以如此面目面对你。我千辛万苦走到今日,你最是知道我的志向。别再无理取闹了,好么?你再设法拖住婚事,若实在推拒不得,先应下也无妨。左右成婚不会太快,届时再寻机退亲便是。待我脱身,再去求娶你,岂不名正言顺?你……就当真不肯为我牺牲片刻?为了你我将来,我连旁的女子都不得不拒之门外。你要怪,就怪你出身不够显赫罢。否则,我们何须如此躲藏,如鼠窃一般。
“那你……千万念着我的好……”女子终于低低开口,声音如风中残烛,似泣似叹,终是妥协。
两人相拥而立,身影交叠,仿佛要融进这沉沉夜色里。卫令屏息凝神,正欲看清那女子容貌,忽觉身后脖颈一热。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肌肤。夜风裹挟着清冽的气息拂面而来,她蓦然回首,撞进隋鄢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中。
下一瞬,腰间骤然一紧,整个人已被他横空抱起。卫令又惊又怒,挣扎道:“你做什么?”
隋鄢挑眉,唇角微扬,不答,只大步走向小画舫。他将她轻轻掷于床榻边缘,卫令身子一陷,跌进柔软的锦被之中。她刚欲撑身而起,却被他一手按回,力道不容抗拒。紧接着,他蓦地攫住她的左足,掌心灼热而有力。剧痛猛然袭来,卫令倒抽一口冷气,低头看去,才发现脚踝处不知何时已裂开一道旧伤,血迹早已浸透靴袜,悄然洇染。
隋鄢俯身,指尖轻抚那道伤口,神情冷峻而漠然,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外间,一道温婉的女声轻轻响起。大人,伤药取来了,可要奴婢送进去?
“无妨,进来罢。”
帘外风动,婢女推门而入,夜风随之潜入,吹得珠帘轻晃。那串红色琉璃珠在月光下流转着幽光,如血池荡漾,映得室内光影斑驳。婢女低首匆匆一瞥,目光触及珠帘后那对朦胧身影。俊美男子俯身握着女子的脚踝,而那女子背对着她,面容难辨,唯有一截雪白的颈项与裸露的肌肤若隐若现,已足以引人浮想联翩。她心头一跳,急忙垂首,悄然将药盒置于案上,退了出去。
卫令倏尔感到足踝处一凉,原本灼痛如火燎的伤口被覆上一层清凉的药膏,热辣之感顿时缓和下来。这般细微的伤,她向来不放在心上,却没想到隋鄢竟留意到了,心头微怔,一丝异样悄然浮起。更令她猝不及防的是,他竟用指腹粗糙而温热地若有若无刮过她脚底最敏感之处。她本能一缩,却被他猛地攥住足踝,力道不容挣脱,整个人被拖得向前一倾,与他之间仅余三四尺之距。
她眉目清凌,眸光含怒,像只被惊扰的猫儿,竖起浑身利刺,却又掩不住那一缕惊惶。这副模样落在隋鄢眼里,只觉愈发有趣,忍不住想再逗她一逗。
“指挥使还有替人上药的癖好?”她冷声讥道,语气里带着刺,脚却仍被他牢牢扣住。
隋鄢不恼,唇角微扬,眼底泛起一丝玩味。若非你这伤是我亲眼所见,又岂会亲自动手?他指腹依旧缓缓揉开药膏,动作轻柔而精准,手法娴熟得近乎温柔。可卫令却无法忽视方才他那刻意的挑逗,心头微乱,又觉蹊跷。他何时竟如此细致入微?
她压下心绪,正色道:“你方才拦我,不让我上前,那队人究竟是谁?我已认出另一方是刘兖之子。他与人私会,形迹可疑,若我借此发难,足以搅黄他与崔氏的亲事。你我都知,崔氏联姻充州知府,背后怕是晋王授意,意在拉拢地方势力。而晋王近来暗通南境藩王杜瞿南,图谋不轨。若任其得逞,于我们而言,岂非大患?不如趁此机会,挑起两家内斗,断其臂膀,岂不妙哉?”
隋鄢闻言,忽然伸手揽住她纤腰,力道沉稳,语气却低沉难辨,“不可,若你真这么做,那女郎怕是活不成了。此事你不必再提。”
卫令眸光一凝,紧紧盯住他眉眼,似要从中窥破他隐藏的情绪。“哦?原来你是舍不得那女郎名声受损?先是明月珠,如今又为这无名女子出头。指挥使大人,倒真是多情得紧。她轻笑一声,眼底却锋芒暗藏。如此,我倒更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了?”
卫令默然不语,只轻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向外走去。在她看来,他如今这般多事,那她便不愿再与他有过多亲近。除了彼此间那场权衡利弊的合作,她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连。然而,她脚步方动,人已被猛地揽入怀中,动弹不得。他的下颌抵在她颈侧,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带着一丝执拗的凉意。
卫令目光微凝,落在他衣袖上那朵绣工精致的金色牡丹——金线盘绕,华贵却冷厉,一如其人。耳边传来他低沉而遥远的声音,仿佛从幽谷深处传来:“你竟这样误会我?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既已动了因,便休想轻易抽身离去。”
她眉头轻蹙,心中冷笑:谁招惹你了?前世你并非如此偏执,如今这般模样……是我当初执意带你走出那条路,终究是错了吗?
见她依旧沉默,毫无回应,隋鄢眸色一暗,骤然扣住她下颌,强行将她脸庞转过来。下一瞬,温热的唇齿覆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卫令浑身一颤,瞳孔骤缩,随即抬手,狠狠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啪——”
清脆的声响撕裂夜色,在寂静的回廊间回荡,竟一时压过了远处宴席上的觥筹交错。香炉中轻烟袅袅,暖黄的灯火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湖面,随波微漾,似梦似幻。
隋鄢白皙如雪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两道红痕,衬得他本就清俊的眉眼更添几分阴鸷。他却并不动怒,反而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卫令看也不看他一眼,挣脱他的怀抱,决然向外走去。
“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又要护谁?”她留下一句冷语,身影渐隐于夜色。
如此良机,为何要放弃?若她早知那女子身份,原可用更周全的法子,成全一段姻缘,亦可免崔氏重蹈覆辙。前世,崔氏嫁入刘氏,却因备受冷落而决意和离。可和离未果,人已染病而亡。虽疑点重重,崔氏却执意不再追查。后来卫令暗中查探,方知兖州过半私库银两竟悄然流入崔颢名下;而刘兖更借机在兖州横征暴敛,将百姓逼至绝境。军营兵械被暗中私贩至通州,军功被权贵勾结窃取,世家子弟以重金买爵换职……种种罪行,盘根错节,皆藏于那场婚姻的阴影之后。
她不能让历史重演。
隋鄢拉过她,低声道:“罢了,我知你心中盘算。我拦你插手此事,并非真在意那女子安危。你可知晓她是谁?乃余氏远房表亲之女,亦是白氏名义上的嫡女。只因白家门第不显,才遣她入京,托余氏夫人代为相看亲事。若你轻举妄动,白氏便有了发难之机。余夫人必感愧疚,势必补偿白家。补偿之法不外乎两条,其一,将余家尚未定下的亲事,许与白家子女;其二,于朝中提携白氏子弟。否则,你当真以为,白家长女既可议婚京中公侯之家,何须远赴京城,仰人鼻息?白氏所图,正在于此,岂容她轻易出事?你可明白?一旦此事曝光,余氏与崔氏之间裂隙顿生。徐氏必乘虚而入,拉拢余氏。须知余氏祖上出过帝师,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徐氏得其助力,崔氏势危,唯有病急乱投医,转而依附太后。局势一变,便非你我所能控矣。”
卫令听罢,轻笑一声,眸光微冷:“既如此,我岂是不知轻重之人?只是你若不将内情详述,便显得心有鬼胎。余氏与你究竟何干,我已不愿深究。但指挥使大人,你并未全然信任于我,对否?你刻意隐去了一层更深的考量,那便是若那女子与刘氏长子早有牵连,又当如何?崔氏仍会毫无芥蒂地将女嫁之为妻,而白氏之女,怕是连正室都难求,仅能为妾。听她方才言语,甘为侧室亦不以为辱。可余氏身为姻亲,若因‘侄女为妾’之事蒙羞,声誉必损。刘氏若借此大做文章,攻讦余氏门风不正,余氏为保名声,恐将白氏推入绝境。届时,血债血偿,这笔账,自然要算在崔氏头上。你苦心经营,欲同时拉拢崔、余二族,岂非一朝成空?你今日赴此宴,不正是为了说服崔氏归附于你?而你背后所倚者,乃是拓跋氏。卖国之谋,我未必在意;只是——”她抬眸直视,语气陡然锋利,“——切莫将旁人,皆当作蠢货愚夫。”
隋鄢眸色一沉,声音低缓如夜风拂过。他道:“你所思量的,倒也未必不妥。只是我倒好奇,你是从何处看出我有意同时抗拒余氏与那两家联姻?须知外人皆传,我曾与余家长女定亲,后因她私相授受、背信弃义,才单方面退了婚事。世人皆道我心怀怨恨,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怎知我不是借此机会,将他们一并推入深渊?怎知我今日之举,不是为了将来清算旧账?为何偏偏在你眼中,我竟成了可结盟之人?”
卫令直视着他,目光如刃,却不带丝毫动摇:“若你真欲报复余氏,方才便不会拦我窥探那女子真容,更无需特意提醒我这些。你既不愿丑闻暴露,便说明你与余氏并非死敌。既非敌人,又暗中相助,那于我而言,自然便是潜在的盟友。其余不必多言。我只奉劝大人一句,若真要合作,不如选个靠得住些的同盟。免得日后麻烦缠身,还得我替你收拾残局,岂不累赘?”
话音落下,卫令转身离去,刚踏出画舫,忽见对岸幽影一闪,一道娇小的身影如惊鸿掠过。紧接着,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撕裂了寂静的夜,惊得人心一颤。画舫被翻涌的浪涛猛地一撞,剧烈晃动。卫令踉跄后退,脊背猝然撞进一个冷硬的胸膛,是隋鄢。他一手扣住她肩头,另一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动作迅捷如电。
卫令瞳孔骤缩,目光死死盯住湖面。原本平静的水面正泛起层层涟漪,在昏黄摇曳的灯火映照下,一缕暗红缓缓晕开,如墨染宣纸,渐渐弥漫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那抹红在波光中扭曲、扩散,仿佛无声的控诉,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直逼人心。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