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标志性的花圃,一排排雪青色的冷杉整齐肃立,如同沉默的卫兵。
孟厌修降下车窗,风里带着针叶木特有的清冽。
“又多了两棵。”他声音平静,连风都刮不出波澜。
雾见微随他的视线看去:“冷杉?”
“从我这一代起,孟家每年都会认领一片荒漠,种上防风固沙的树。同时,也会在老宅前种一棵冷杉。”
他顿了顿,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它们象征着坚韧正直的家族品质,每一棵冷杉,都代表孟家又治好了一片土地。这些树,自然也成了孟家行善积德,摆在明面上的证据。”
“孟厌修,你手好凉。”雾见微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握方向盘的手背。
孟厌修的指节在她温热的掌心下微微一动,抬起另一只手按下按钮,车窗平稳升起,将窗外那片象征“功德”的冷杉林彻底隔绝。
“可笑吧。”孟厌修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凉意,“没人知道,孟家祖上靠着滥伐整座山起家。没人知道,山原本的样子,只夸赞这些冷杉长得标致。”
雾见微侧过身,望着他眼眸,声音像一根细韧的丝线,试图拉住他:“你不一样。”
“我也一样。”孟厌修踩下刹车,车身轻微一顿,“我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车刚停稳,得到保安通知的管家便欣喜地快步迎出来,接着又立刻转身匆匆赶往主宅通报。
孟厌修与雾见微踏入一楼客厅,还未上阶梯,孟逐已在管家的搀扶下急急现身,方幽澜一家三口紧随其后,孟跃童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
“厌修!你没遭什么罪吧?”孟逐神色凝重,上下打量着他,“要是受到半点不公平对待,我们一定让律师告到底!还有,从今天起,孟家与宋家彻底断绝往来!那个宋研,太不识抬举!”
方幽澜也难得上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儿子,你脸色很不好。我让医生马上过来,给你做个全面检查吧?”
孟厌修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讽刺,他没有回应任何关心与质问,只是伸出手,坚定地勾住了雾见微的手指。随后,目光才缓缓扫过眼前的“家人”,如同冷静的观众在审视舞台上演技绝佳的演员。
“厌修,你和见微现在是……又和好了?”孟逐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往前迈近两步,语气刻意放软,“怎么不说话?外公现在想明白了,还是你看人准。你和见微的事,我不反对了,你们想结婚,就结吧。”
客厅里,华丽的水晶灯投下明亮温暖的光,照得每一张脸上的细微表情无所遁形。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煎熬了良久,孟厌修终于掀动嘴唇,吐出了两个清晰而疏离的字。
“舅舅。”
这个猝不及防的称呼,像水晶坠地,砸烂了这座豪宅的体面,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孟逐的手悬在半空,声音陡然一沉,随即让管家和其余外人全部下去。
一旁的孟槐与站在方幽澜身后,瞪大眼睛抻出了头,像只窥探的老鼠。他迅速观察着每个人的脸色,发现一向镇静的妻子竟然吓出了冷汗。从他入赘孟家起,他一度以为孟厌修是方幽澜和其他人生的,没想到根本不是方幽澜生的。
另一个被吓一跳的是黄毛老鼠,孟跃童一个箭步蹿到前面,声音因惊愕而尖利走调:“舅舅?哥,你……你叫谁啊?”
“我一并整理一下关系。”孟厌修冷冽的目光落在孟跃童身上,语气淡然,“表外甥,我可不是你哥。”
“啊?”孟跃童如遭雷击,双腿弯曲僵在原地,像个守门员,“哥?你在说什么啊!”
方幽澜脸色煞白,胆怯地瞥了孟逐一眼,强撑着缓声开口:“厌修,是不是……是不是宋家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
孟厌修终于将视线转向方幽澜,眸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真相后的释然:“表姐。”
他轻轻吐出这个称呼,却像一记重锤砸中了空气:“从我出生到现在,你是怎么做到的?每天看着我的时候,心里难道不想掐死我?”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方幽澜的话音戛然而止,宛若被窥听了心声。
孟逐死死盯着孟厌修,浑浊的老眼里含着狠戾,他拄着拐杖逼近:“孟厌修,你身上流的是我孟家的血!你只能是我的孙子!”
话音未落,众人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刺耳的花瓶碎裂声。
“他是我儿子!”
孟若庭站在碎片中央,泪水汹涌而下。尘封的记忆如决堤洪水冲垮心防,那些模糊的旧影此刻清晰得刺眼。
雾见微快步上前扶住孟若庭颤抖的手臂:“姑奶奶,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按照原计划,孟若庭还要旅行半个月才回国。但得知孟厌修被调查的消息后,她连夜改签航班赶了回来。没想到刚踏进家门,就听见了这个足以颠覆一切的隐秘。
“雾雾,我不是你的姑奶奶。”孟若庭握住她的手,目光看向孟厌修,“你……”
孟厌修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叫了你二十九年姑奶奶,这下我可吃大亏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孟若庭,她一把将雾见微和孟厌修紧紧抱住,哭倒在地,撕心裂肺:“我的孩子啊!让你从小得不到母亲的关爱,这都是我的罪过,你就在我眼前,我都没认出你……”
雾见微不停地轻抚她的后背,自己也泪流满面。
孟跃童惊恐地拽了拽孟槐与的衣袖:“爸,哥怎么会是姑奶奶的儿子?”
孟槐与同样震惊,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若庭!”孟逐再也看不下去,厉声喝道,“别忘了当年父亲坚决反对你和陆愈在一起,更不允许你留下这个孩子!是我救了孟厌修!”
“呵。”孟若庭一把扯下颈间的丝巾,抬起泪眼直视孟逐,“大哥,我现在还愿意叫你一声大哥。你真当我永远记不起来了吗?父亲临终前是怎么嘱咐你的?”
孟若庭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她在孟厌修的搀扶下站起身:“当年父亲认为我比你更有经商头脑,甚至怀疑你的基因不够优秀,打算把继承权交给我。你为了抓紧手里的财产,所以硬生生夺走了我的孩子!我没猜错吧!”
这块遮羞布被彻底撕开,孟逐的脸色瞬间惨白。
孟厌修稳稳扶住几近虚脱的孟若庭,转身面对孟逐:“我知道是你要杀人灭口,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去自首。”
“是他们宋家先威胁我的!”孟逐狂怒地将拐杖砸向地面,沉重的木杖险些击中雾见微,被孟厌修抬手挡开。
孟厌修将雾见微护到身后,目光如冰刃般刺向孟逐:“舅舅,你触犯法律,必须承担后果。”
每一声“舅舅”都像烧红的烙铁,在孟逐心上烙下钻心的印记。
“我这把年纪了,你非要逼我走上绝路?”孟逐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精心养育的孙子。
“如果你不去。”孟厌修声音平静,却更加威厉,“我会把孟家那些见不得人的丑闻,一件不落地公之于众。”
“你敢!”孟逐怒斥他,“别以为你就能独善其身!你也是孟家的人!”
孟厌修目光如潭,扫过孟逐扭曲的面容:“该我担的,我不会逃避。”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与雾见微一同搀扶着孟若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充满谎言的“家”。
车里,雾见微和孟若庭并肩坐在后座。方才的激烈情绪渐渐平息,车内一片寂静,夹杂着难明的拘谨。
雾见微拭去泪痕,手指攥着衣角,犹豫许久,低声吐出两个字:“阿……阿姨。”
这声称呼,却意外打破了车内凝滞的气氛。
驾驶座上的孟厌修低声笑了:“什么阿姨,你怎么越喊越生疏了。”
孟若庭也破涕为笑,拍了拍雾见微的手:“傻雾雾,你该叫我妈妈啊。”
“哦……”雾见微眉眼弯弯,细心地为孟若庭重新系好丝巾,然后亲昵地靠在她肩上,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我先叫吗?”
说着,目光投向前方驾驶座上的人。
她眼见孟厌修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一顿,在片刻的静默中,孟厌修即将开口……
雾见微忽然笑了笑,抢先一步,声音轻柔又清晰:“妈妈。”
“唉……”孟若庭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抚摸着雾见微的脸颊,“雾雾,没想到我们真的成了一家人。”
雾见微一边温柔地为她擦泪,一边俏皮地说:“既然是我先叫的,那你就拿他当女婿吧。”
孟若庭被逗得笑出声来:“好,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
透过后视镜,孟厌修看着后座相拥的两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全然放松的笑意。
到家后,饼干听到动静,兴奋地冲出来,一头扎进孟若庭怀里。
“我们饼干是不是也知道了?你有哥哥了。”孟若庭轻抚着狗头,抬头望向孟厌修,目光相接的瞬间,两人之间仍流转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孟厌修站在一旁,神色自然,语气却格外郑重:“妈,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这声“妈”,让三个人的心都不约而同地一颤。
饼干适时地“汪汪”叫了两声,仿佛也在附和这个重要的决定。
孟若庭红着眼眶点头:“好。”
雾见微更是用力点头,一手拉起孟若庭的手,一手抓起孟厌修的手,将两只手叠在一起。
“阿雾……”孟厌修耳根微红,“我都多大的人了。”
“那又怎么了?”雾见微握着他们的手不放,“你不是很喜欢牵手吗?”
孟若庭看着他们,满心欣慰,将儿子的手握得更紧。
夜深时,雾见微从客房出来,推开主卧的门。
孟厌修坐在床边,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嗓音低沉:“妈休息了吗?”
“嗯,睡下了。”雾见微应着,顺势侧身坐在他腿上,将头靠进他温热的颈窝里。
孟厌修收紧手臂,带着她一起陷入柔软的枕头。
“阿雾。”孟厌修低声唤她,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抱我。”
雾见微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小臂环住他的脊背,随即用力将他锁在怀中。
紧密的拥抱严丝合缝,两颗心的跳动清晰可闻。
“这样够吗?”她轻声问。
埋首在她肩头的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只有她能给予的安宁。
次日清晨,孟厌修和雾见微一起下楼,在宽大的别墅里走了一圈,却发现孟若庭不在家。
孟厌修连着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正急着要出门找人时,孟若庭抱着饼干回来了。
“妈,这么早你去哪儿了?”孟厌修肩膀松下来。
孟若庭笑着解释:“我让中介带我去看了隔壁那栋空出来的房子,保养得不错,我打算让人收拾出来,换掉家具,过几天就搬过去,和你们做邻居。”
“为什么?”雾见微接过饼干,眉头蹙起,“你不想和我们住?”
孟厌修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当然不是。”孟若庭温声说,“你们需要二人世界,我也需要独处空间。住在隔壁,一家人随时都能见面,这样相处更舒服。”
雾见微还想说什么,孟厌修却先开口了。
“阿雾,就这样吧。”他神色平静,带着理解和尊重,“先吃早餐。”
雾见微看了看他,终于点头:“好。”
一顿迟来太久的团圆早餐后,孟若庭带他们去了一座偏僻的墓园。
雾见微握着孟厌修的手,站在墓碑旁。
孟厌修凝视着墓碑上那张比他还年轻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眉眼清俊却透着刚硬。他很难想象,这就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一个生命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的人。
“他还有其他家人吗?”孟厌修沉声问。
孟若庭俯身,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放在墓碑前,指尖拂去大理石板上积年累月的灰尘。在看到他的照片前,孟若庭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他是孤儿。”
孟若庭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长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