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内室不再传出任何声响时,轻声问询了一句:“将军?”
“进来。”
被请来的医正仍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散落一地的碎渣子就在陈伯的脚边。
陈伯见燕寒昭没有其他的指示,挥挥手让外边候着的下人进来清理。
“将军,府外有位公子,说是来府上见位故人。”
燕寒昭丝毫没有让地上的人起来的意思,左手背在身后,大拇指轻轻摩挲食指上的青玉扳指,微微颔首。
陈伯知这意思是准许他继续往下说。
“那位公子样貌出众,气宇轩昂,着装却…十分朴素,全身上下一行素衣,唯有一柄折扇看起来与众不同。”
“公子称要见的那位故人是…是夫人。”
燕寒昭垂着眸,辨不清神色,就在陈伯以为不会有回音,准备去回绝府门外那位公子的时候,他冷然出声。
“让他进来。”
不过片刻,陈伯领着人进来,待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后,陈伯将门关紧,把其余人都遣散,独自守在门口。
凌白茗进来后将折扇合拢,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燕寒昭手中把玩着紫金杯,杯中上好的春云雪淌来淌去,最后一股脑儿地浇在了地上。
果然是他。
先前江思渺几次三番出府,他都有派人暗中跟着,暗卫回来的禀报都是说夫人去了一家药铺挑选药材,并无其他不妥之处。
也因如此,他便派人将那家药铺调查了一番,确实是一家正常经营的药铺,只这药铺的老板十分年轻且随性,哪日开铺全凭他心意,若是他不想开,即便有万贯家财傍身,抑或是权贵世家上门,他都不为所动。
方才听陈伯的那一番描述,他便知是这人,此番主动现身,想来也是为救江思渺而来。
燕寒昭将刚刚的那只紫金杯搁于桌边,重新填满春云雪,香气萦绕在整个内室,和浓重的药香混在一起,倒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
他将杯盏推至凌白茗面前,道:“如何救她?”
终于开口了。
哪知凌白茗听到这句话反而笑出了声,折扇再次被打开立于胸前,好整以暇道:“燕将军又怎知我是来救她的还是来害她的?”
燕寒昭为自己也斟了一杯春云雪,却未动分毫,只是盯着杯口,状似无意道:“阁下敢只身一人来我将军府,想来也不是来白白送死的。”
“同聪明人讲话真是省力,也罢,烦请燕将军撤离无关人等,两个时辰,我保夫人安然无恙。”
凌白茗收了扇子,也收了脸上一贯带着的稀松闲散,神情凝重。
燕寒昭一饮而尽杯中茶,冷冷瞥了一眼仍在地上跪着的人,声音不怒自威:“带上你的东西滚出来。”
早已跪麻了的医正一听,心下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是放过了他的意思,赶忙将掉在地上的乌纱帽重新戴好,欲站起来却因跪的时间过久,四肢无力酸麻,几次没站起来,最后还是凌白茗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
得了一条小命的医正连头也不敢抬,拿起地上的药箱匆匆往外赶,“多谢,多谢…”
待到屋中彻底没人,凌白茗将视线投向帷幔里的身影,缓缓叹了口气。
“渺渺,你这又是何苦呢……”
两个时辰一到,凌白茗便从屋内出来,一推开门,就见那道令人见之便发怵的身影,腰间别着剑,冷然着脸,宛若一尊煞神,好不怵人。
“燕将军放心,夫人已无恙,之后只需好好调养,切勿大动肝火,情绪起伏波动。”凌白茗眼尾淡淡扫了一眼他,与燕寒昭并肩立于门边。
台阶不远处,正是一路喘气小跑过来的秋桂,这两日她急得团团转,唯恐自家小姐有半分不测,现下从陈伯处听闻小姐已然安全,便即刻赶来照料。
原先停了的雨这会儿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撒着,昏暗的夜色被将军府里的一盏盏荧灯撑起,院子里那棵开的正好梨花树好似被群星笼罩一般,荧光微微,片片点点,若说是一颗仙树想来也是有人信的。
燕寒昭抬手,低声道:“带凌先生去库里领赏,领完赏便送他回去。”
言罢,听里面的动静,转身进了屋。
凌白茗弯唇笑笑,心道应是醒了。
陈伯小声提醒了句:“凌先生?”
他并未有所动作,只是笑意盈盈站在檐下,见雨势不小反大,也并不恼,伸了一只手出去接雨。
虽说已过了料峭春寒,可这豆丁大的雨滴触到肌肤,多少有些冰凉。
陈伯见此状,即便有心提醒,却也因着这位是自家夫人的救命恩人,不好多次开口扫兴。
不消片刻,燕寒昭沉着脸从室内出来,眉心间的戾气比往日上战场还要多添几分。
秋桂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寒昭身后出来,看见屋外站着的凌白茗,神色激动,声调都不免高昂了些。
“凌先生!我家夫人请您进去!”
闻言,与凌白茗擦肩而过的燕寒昭脚步一顿,藏于衣袖下的拳头又紧了紧。
凌白茗状似无意地拢了拢衣领,挑眉道:“看来是要叨扰将军府一夜了。”
陈伯看着燕寒昭浑身寒气脚步沉沉地离开,又望了一眼刚刚合上的屋门,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江思渺脸色已不似先前那般惨白,气息亦平和了许多。
见凌白茗进来,江思渺便让秋桂扶她下床,想要谢这救命之恩。
凌白茗赶忙上前制止,“不必多礼,江姑娘。”
她使了个眼神,让秋桂在门外守着,如有情况便立刻进来通禀。
“凌先生,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先生应允。”江思渺说完一句便咳上两声,待缓过来时发现他已自行寻了个位置坐下了。
倒也符合他平日里的格调。
凌白茗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悠悠品着,等着她的下话。
从很久之前她就发觉凌白茗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药铺掌柜,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夫,更甚于很多时候他说的话都有着另一番深意,若是往深处想不免令人细思极恐。
他甚至于知晓她与江正霖不寻常的关系!
她无法断定他是敌是友,可眼下她有求于他,便不得不暂时相信他一回,更何况若他要害她,便不会告知她虚实机的解法。
她赌不起,却也更输不起,比起燕寒昭,此刻的她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凌白茗。
江思渺贝齿轻咬下唇,犹豫片刻后,方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先生可有令人毁容但不易察觉的药物?可否…给我…”
“好。”未曾有犹豫,对面便脱口而出。
这次换成了她惊诧,她不曾想过会如此顺利,起码也该问问她要用在何处,哪怕是交易。
江思渺攥紧了身下的被褥,不自觉地倾了倾身,像是要探究一番原因,哑声道:“为何……凌先生为何这般帮我?”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凌白茗的神色,意图寻出一些什么端倪,又或者是他的心思算计。
令她感到失望的是,她只得到了他轻飘飘的四个字。
“凭心而动。”
见她仍是一副不解模样,他温和笑着摇开了扇,前后轻晃,柔缓道:“江小姐,你知我这人平素懒散惯了,做任何事一向随性而为,凭心而动,不问原因,不问结果,想做就做了。”
“今日如此,日日亦如此。”
江思渺泄了力,靠坐在榻上,失声笑了笑,却又不知如何张口回应。
好一个随性而为,好一个凭心而动。
曾几何时,她也可以做一个凡事只凭心意的少女,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她撇过头去,泪水蓄满了眼眶,盈润的湿泽让屋内变得模糊了起来,因着眼前模糊,听力倒是更为清晰。
“时候不早了,江姑娘早点休息,你这身体还需多将养。”
江思渺没有回应,直至他跨过门槛时,她才听见自己唇畔吐出的两字“多谢”。
将军府的另一边,燕寒昭难以入眠。
书房里灯火通明,公文的纸张翻阅声似比平常响了丝毫,仿若在传达着主人此时此刻的心烦意乱。
“啪”的一声,燕寒昭将最后一本公文批阅完后重重合上,两指捏住眉心,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一段对话。
他不过才进屋,连茶水都未沾上半分,不过堪堪问了一句“感觉如何了”,便被她软绵绵的话音堵的说不出话来。
“多谢将军,我…咳咳咳…”江思渺一张口就有空气灌进去,抑制不住地开始咳嗽,一旁的秋桂赶忙端了煎好的药递上。
燕寒昭余光瞥了一眼,一碗比墨汁还黑的药,当真能喝?
江思渺皱着小脸满脸痛苦地一口气喝完后,忙唤秋桂拿蜜饯给她,酸甜入口方才缓解涩药的浓苦。
他方要坐下,就听她虚弱无力的声音再度响起。
“将军,可否为我请凌先生来一趟?”她醒后便为自己号了脉,这等行医手法除了凌白茗别无他人。
想来应是不曾走远。
燕寒昭:……
再度回想,心中不免还是郁结,忽被一道揶揄的调笑拉回了思绪。
“将军可是在思念夫人?”宋子扬好好的门不走,偏偏从那窗里翻了进来,就那样嬉皮笑脸地屈膝坐在窗框上,好不恣意。
别人或许不知,他当时坐在房顶,屋内的对话他听的一清二楚,也不免咋舌夫人竟如此大胆。
见燕寒昭没有理他的意思,眼骨碌一转,摸了摸下巴,继续道:“也不怪将军如此,春日已至,我见临巷的小蒸酥都比往日烦躁了不少,想来应是叫春了。”
小蒸酥是一只猫。
“滚。”
宋子扬毫不意外得到这个回答,他正了正神色未再开口。
“她如何了?”
“夫人已经睡下了,目前看来应是无恙。”
话音刚落,宋子扬便觉一股凌厉的掌风袭来,他来不及避,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啃屎,窗也被闭合的严丝合缝。
无情!太无情!
得到想要的信息就迫不及待地赶走他,宋子扬呲牙咧嘴地扶着差点闪了的腰,一瞬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翌日清晨,陈伯慌慌张张地叩响了屋门,听见里面有了起身的动静后,继续禀报。
“将军,宫里面来了人,说是来封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