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灰毛老鼠在黑暗中蹭过墙根,圆滚滚的肚皮贴着床脚溜进洞。它蜷缩成球,须子划过冰冷如铁的墙面,暖光伴着油脂香气钻出门缝,香得它牙痒痒,想磕点儿东西。

    “闻太师、黄将军,请。”这是低沉粗粝的男声。

    更加苍老的声音回答:“李方伯,请。”

    老鼠动动耳朵,认出第三个声音。那是总在它钻进米缸时指挥两脚兽追打它的家伙。红绸子裹着肥肉,两条象腿走起路如蹴鞠翻滚。白日里一堆麻布黑影子跟着他的手指扑打老鼠,在庭院里的地砖上乱窜。他们又笨又没力气,走路都摇晃,老鼠很轻松地从假山里穿过,溜进影子里。

    它舔着须子,又笑了起来。

    “太师慢用,”地上的影子转半圈,弯腰拱手:“小的告退。”

    老鼠抱着粟米饼,细细簌簌地啃。

    “太师今日赏光,不胜荣幸。王师凯旋,途经寒舍,某家先干为敬。”

    “方伯折煞老夫了。”

    影子们觥筹交错,老鼠满足地窝进洞底的腥臭里,鼠须颤了颤,枕着交叠的爪子。

    “此番北海乱平,太师回京,该高升才是。”

    “老夫不过蒙先王之恩,才入庙堂为官。北海已定,我无愧先王。惟录《黄庭》三两卷,五湖四海访仙友。”

    低沉的男声笑了两声:“太师好志向。”

    影子一挥手,曼妙的舞女们纷纷垂手告退。老鼠被光刺了一下,只好往洞底躲一躲。

    第四个声音是年轻男子,他的影子一拱手,清朗干脆:“方伯与大商已盟五年,年年岁贡哭穷。莫非鬼方赋税,都花在这桌宴席上了?”

    “天化,不得无礼。”太师冷哼道。

    年轻男子闭口不言,只端着酒樽喝闷酒。李方伯又笑:“太师莫恼,年轻气盛总是免不了的。”

    老鼠抽抽鼻子,似乎闻见一股血腥味儿。

    “北境灵气匮乏,便没什么仙人庇护。我用罪囚祭祀也未改分毫。北境仍是如此...妖兽横行。”

    半晌沉默。

    太师又道:“怎不见方巡按?”

    李方伯陪笑:“巡按扛了圣人三十三鞭子,此刻怕是重伤未愈。”

    年轻男子一声冷哼。

    太师苍老的声音突然冷淡起来:“三日前巡按已至北境,不论此前如何,方巡按代天巡狩,能护一方百姓。北境妖兽之患,可解。”

    李方伯的影子站起来,腰弯得和管家一般:“太师所言甚至,某疏忽了,疏忽。”

    “天化,还不给方伯赔你的无礼之罪?”

    年轻男子起身,高大的影子向李方伯拱手:“是本将不知礼数,望方伯恕罪。”

    李方伯干笑,连声“不敢”。

    老鼠的呼吸渐渐平稳,它在黑甜的梦乡追逐满仓乱跑的粟米,这里吃一口,那里啃一块。月光被窗格撕碎,纷乱如雪花。粟米们四散奔逃,尖利哀嚎。

    老鼠开心极了。

    它还没来得及吃掉粟米,就被一只手拎起来。老鼠吱吱嘶叫,呲着牙疯狂踢蹬,却看见一张促狭的面孔露出微笑。月光下的道人轻轻一点,老鼠便瘫倒不动了。

    老鼠被托进亮光里。李方伯醉在桌上不省人事,他手上的玉扳指浸在酒里,额头抵着青铜盘边的红肉,身上貂皮泛着油光。黄天化着甲,倒在蒲团上呼呼大睡。

    闻太师的褶子里终于挤出真心的笑容,向道人一礼:“见过多宝师伯。”

    多宝道人将老鼠揣进袖中,朗声道:“你怎惹了玉虚那些死规矩,莫来虚礼。”

    太师道:“北境皆知新任巡按旧事...”

    多宝潇洒地踢开李方伯,往主位大剌剌一坐,把玩青铜酒樽苦笑道:“当日二师伯昭告天下,一点余地都没了。”

    他的笑意忧郁几分:“你师父让我给你带话,量劫在即,速回金鳌岛。”

    闻仲沉声道:“弟子此行回朝歌,定向大王请辞。”

    多宝手一松,青铜樽骨碌碌滚到黄天化跟前。他幻出一床云被,盖在呼呼大睡的小将身上。毫不在意李方伯的呓语,他只是忧郁地盯着闻仲:

    “你不可逢绝地,也不能再拖了。”

    闻仲神色几近哀求:“师伯,且容弟子写封表文,令天化带去朝歌。”

    多宝长叹:“也罢。”他的目光落在黄天化的肩甲上:“反正这孩子是要应劫的。”

    闻仲一时无言。

    老鼠再次醒来时,浑身酸痛,似乎在梦里爬了很久的甬道。它在地里掘土,不断地向上掘开黑暗,挤出亮光时,才惊觉没有粟米、也没有月光。

    李管家油腔滑调的音色,仆人忙乱的脚步,杯盘叮当的脆响撞进它的耳朵。明亮的日光落在床底,飘忽的尘埃在地板微颤中飞舞,像极了粟米。

    红绸裹着李管家滚进来,老鼠又嗅到血腥气。

    “老爷,巡按收了分红。”

    “她知道矿难的事了?”

    “雪狼啃得干净,没有任何字条。”

    “海东青,你怎么说?”

    一阵翅膀扑扇声,坚硬如铁的怪异语调炸开:“俺在天上瞧见她想救凡人,但她收了分红。”

    半晌死一般的寂静,管家的声音在抖:“鹰大爷,您...您会说话。”

    海东青冷哼。

    李方伯慢条斯理道:“那她还瞧见什么?”

    “矿区,矿工,俺吃饭。”

    “你要盯紧...我总觉得,她不像个流放的巡按。”

    “是,老爷。”又是一阵翅膀扑扇,老鼠鼻尖的血腥味散去不少。

    李管家颤颤巍巍道:“老爷,小人恭候您的大令。您只管吩咐。”

    李方伯冷笑:“矿工跑出来一个,字条还能飞了?就算吃进肚子,字条也是字条!”

    他狠狠一揪管家的耳朵,胖子诶呦诶呦跪在地上,和榻底的老鼠四目相对。

    李方伯语气狠厉:

    “一张字条就能让巡按抄了咱们的矿!她几百年前打金毛蛮子,在西边直接筑了京观,我这辈子忘不了。你这后生...以为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

    李方伯低低笑起来,抡圆了胳膊扇得管家乱滚:“给老子滚去矿场看门!丢一点金沙都不行!你要知道,你才是我的自家人。”

    胖子的红绸满是灰,和老鼠毛一样脏。他捂着耳朵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老鼠不关心两脚兽的事,啃粟米啃得开心,须子都是欢快的油光。只是它还没开心太久,头顶的床榻就被挪开。老鼠想溜,却被大手狠狠拎着后颈,它一抬头,与一双冰冷暴烈的目光相对,脖颈一凉。

    “吃老子的米,”李方伯盯着老鼠眼中凝固的惊恐,它的眼珠里映出狞笑:

    “得给老子干活。”

    李方伯指尖白光大显,老鼠的眼珠骤然变绿,四肢骨头喀拉作响。他将鼠往地上一扔,只见它灰扑扑的影子小步急行,顺着墙根不见了。

    他拍掉不存在的灰尘,哼着歌儿走进长廊。两侧的青铜灯盏都已熄灭,一缕青烟散发油脂香气,仆从都已散去,墙上只有他的影子。黑色裘皮与内衬的白底蓝边缎面袍随着李方伯的步子来回摇摆,腰间白玉金流苏。

    走调的歌儿拉得很长。

    “我的心儿不是石,

    不可随意来转移。

    我的心儿非草席,

    不可随意来卷起。

    仪容举止有尊严,

    不可退让被人欺。

    忧愁缠绕心烦闷,

    群小视我如仇人。

    中伤陷害既已多,

    受到侮辱更不少。

    仔细考虑反复想,

    醒来捶胸忧难消。”

    李方伯打心里觉得,自家祖宗当年跟方桂西征是走大运,现在她收分红,也算照拂旧部。神仙有教派,争香火,和他给大商进贡有什么区别?

    鬼方伯府外,闻太师跃上麒麟,黄天化的红袍黑甲与身后的甲士交相辉映,战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白气喷在旌旗上,凝固成霜。李方伯换上笑脸,大步出门,向太师和将军拱手作揖:“某家恭送大军。”

    太师在麒麟背上略一颔首,黄天化敷衍地拱手作答。静默的甲士与战马动起来,日光下浑如流动的青铜,流淌着甲片碰撞的叮当响。

    随着甲胄消失在长街尽头,李方伯的腰直了起来。他摩挲着玉扳指,仰头一看——

    一点黑影正盘旋在天日之上。

    海东青的羽毛割开大风,金灿灿的眸子比日光更亮。它展开青黑羽翼,透过风与雪山,望见挑着砂金的长长队伍。更多的鹰唳散在风中,是重复的“自由”“修炼”。

    “你攒多少人心啦?”

    “差一个换金丹!顶三个月修为。”

    鹰们聒噪地叫道:“嘿,你小子惩勤快。”

    “现在白天越发短,养肥自己好过冬!”

    海东青忽然暴雪般俯冲,重重啄在那倒下的男子后颈。

    周围静悄悄,雪峰洁白、天空碧蓝。只有沉重的步子在雪里挪动。穿破烂碎花袄子的妇女突然冲出长队,愤怒地厮打那啄食的海东青。

    她抡着空箩筐,一下又一下。海东青纹丝不动,甚至啄食得更大声了。监工们的千层底走来走去,投来怜悯:“这下夫妻俩都完了。”

    “畜生,畜生!俺入你老母!”

    眼泪夺眶而出,在妇女面上冻成冰。她黑里腊黄的面孔颓然坐在地上,箩筐倒刺陷进干瘪掌心。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海东青吃得欢快,慢悠悠抬头,金色眸子骤然爆出欢快的光,尖喙狠狠啄去——

    于是她倒下了。

    更多人沉默着。

    【注释】李方伯的歌是“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膘。”出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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