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桂

    她在黎明时分踏上积雪小道。

    白马向着东方的鱼肚白,雪地上的痕迹蜿蜒如线。一人一马,荒原上踽踽独行。她的黑袍下摆结满冰霜,方桂拎出酒葫芦抿了一口。

    大麦酿的烈酒一路烧进喉管,呛出热气

    昨夜留宿的农家见她是神仙,又给平了阴债,便热情款待。随后整个村子的人纷纷拿鸡子来上贡,请她保佑他们。她什么也没收,只打了一壶酒。

    方桂将酒葫芦挂在马鞍一侧,斗笠下的眼睛扫了一圈。此刻还没有海东青。冷风是清新的,方圆二十里没有腥臭。背上的鞭伤随马背起伏,不时在里衬蹭出难熬的麻痒。这是好事,她想,能动的法力更多了。

    一百年前师尊自紫霄宫议事回来,为封神榜炼制打神鞭。圣人的白发由青玉冠和木簪束起,握着她的手去临摹图纸。发丝挠得她鼻尖痒痒,圣人的笔锋和嗓音一样温柔:

    “此物专克玄门功法,修为越高,克得越狠。应劫人有此物,当无恙。”

    烈酒苦韵绵长。我是这鞭子打的第一个神仙。

    雪野的风停了。在这极致的寂静里,她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畔裂开:

    “五百年前西征羌戎,离开玉虚宫三年不到。师尊日日要你晨昏定省,把你看得和眼珠子一般。如今你求仁得仁了。”

    方桂叹了口气,白雾里浮现出昆仑山影。

    我本山民之女,不周山天地倾斜,偶然被师尊所救,成了他第一个徒弟。我已经记不得凡俗人族的生活了,可在玉虚宫的每一天都忘不掉。师尊宁可放下参悟圣道,也要看着我从羌戎回来。我的字体、法术、武艺,是他亲手指点。连后山喂一群猫狗耽搁听道,也是一笑而过。

    即便后来有了师弟,他也从未冷落我。所以我是“灵虚镇海飞云元君,方锡爵。”

    我爱他胜过任何人。

    他取我命,还他就是。但我要证明,阐述天理不是顺天等死,收徒应劫就是伤及无辜。教派囫囵个活了,也绝无好事。我不能看他犯一定后悔的错。

    这是道义之争。

    第一缕日光洒在雪原上,天清无云,碧蓝似海。方桂感到酒劲在肺里沸腾。

    筋斗云由远及近,金光灿灿。熟悉得令她梦回玉虚的声音响彻雪原:“师姐!”

    广成子?

    方桂酒醒了大半,越想越不对劲。她盯着面前道袍一尘不染的师弟,微微眯眼,可也看不出法术痕迹。广成子站在路中央,两腿膝盖处肿得不像样,还傻兮兮笑。

    但她没动,右手揣着怀里的匕首:

    “你怎么在这儿?”

    广成子的傻笑消失,泪珠子刷地下来:“师姐,师尊...你刚出门没几天,他就把我叫过去,问我‘若你自认玉虚嫡传,就答是否愿意应劫收徒’,我,我哪儿敢答啊...”

    他突然扑过来,抱着马腿大哭起来。

    方桂人都麻了:“你是大罗金仙,这么哭成何体统...起来说话。”

    广成子哭得伤心,方桂怎么劝也不肯放开马腿。连白马都转过头,嫌弃极了。

    “你一走,这玉虚宫是谁都不对劲儿,一个个都他娘揣八百个心眼子。师尊也不像师尊了,他...他居然不嫌弃披毛戴角,连你的猫都抱怀里。”

    方桂更怀疑了。

    除了儿时被她捉弄,这小子就再没哭过。

    她掐个诀,趁着他抹眼泪,一下打进琵琶骨。广成子的鼻涕一下定在脸上,任由师姐的法力在他经脉走了个大周天,眼珠子看来看去,看起来求生欲极强。

    确实没错,七十二般变化和□□玄功最多变外貌,经脉法力的运行是没法改的。毕竟没人知道别人的经脉何时有暗伤,又是怎么个运气法儿。

    方桂只好收起定身诀,广成子委委屈屈。

    “行吧,你也被师尊赶出来了。你小子听好,必须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我让你干嘛你干嘛。我丑话说在前头,做不到就麻溜走人。”

    广成子忙不迭点头,还主动外放仙气,将番天印变成同款白马,跟在方桂身后。

    电光石火间,一个大胆的计划成型了。方桂在晨雾里含着广成子炼制的上清方,似乎又回到捉弄师弟的日子:

    “用你乾坤袋里的炉子,先给我铸点儿刀剑。”

    他们在天边飞起黑点时,迅速躲进雪峰的阴影里。广成子用缩小的番天印轻轻一点,一个足以容纳几十人的山洞便将他们吞入其中。方桂往岩洞边上一躺,叼着农家子送的木制烟斗,广成子麻利地递来火柴。

    三味真火在铜色丹炉下熊熊燃烧,他挽着广袖,青色血管铺在冷白色肌肉上。他额上渗出汗珠,一边看火,一边往里面扔铜块。方桂的烟斗吐出淡蓝色烟雾,她一抖袖子,小小乾坤袋掉在掌心,口子一开。

    她往里头吹了口烟气:“记得找你们的主人。”棉袄们像人一般,向她挥挥袖子。方桂系上带子,瞅见广成子点化的雪人正给出炉的刀剑按柄。师弟一手控火,一手指挥番天印疯狂砸石头,里面的铜块挨个儿跳进丹炉。

    叮叮咣咣。

    白马在洞口,嚼着广成子给的草料,嘎吱嘎吱。方桂继续叼烟斗,背伤隔黑袍子紧贴温暖的岩壁,纹路缓解了麻痒。她的烟斗攥在手里,甜辣充斥鼻腔。索性斗笠一拉盖着脸,思绪在叮当声里沉下去。

    梦里,她在玉虚宫外的白梅下,雪停了,四下寂静无人。连橘猫也不见了。方桂走进正殿时,殿中暗沉如夜,帷幕四合,唯一明亮清晰的是上首的圣人。

    白发人影正逗弄着猫儿,笑得忧郁:

    “若她像你听话,就好了。”

    猫儿听不懂,它只知扑圣人指尖的毛绒球。猫爪尖利,勾破道袍金线,又沾了血。橘色毛皮火光般跃动。

    这是梦,她想。

    师尊不会让猫儿进殿,一根浮毛都能让他与通天师叔大吵一架。最后不是我去碧幽宫,就是多宝来玉虚宫,请师叔和师伯消气。圣人们又会和好如初。

    刺啦,刺啦。淬火声将她唤醒,方桂睁开眼,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海东青的青黑羽翼斜飞向西。那是城池的方向。

    广成子活像被雨淋过一般,他一屁股坐在三丈高的兵器堆旁,一个清洁咒便整洁如新。

    “够上千号人用了。”他收起丹炉,熄灭火焰。洞里立刻重新蔓上寒意。方桂起身,接过师弟递来的铜剑。柄是杉木,剑锋划个花儿,连续空击。她才满意地扔给广成子:

    “装上,带走。”

    广成子本还坐着,立刻跳起来:“是,师姐。”

    乾坤袋装凡物向来没禁制,三丈高的兵器山一点点装进袋里。他把小袋塞回袖子,番天印却突然落在地上,狠狠往广成子的屁股印了一下。

    方桂笑出声:“你总把它当马,法宝生气了。”

    广成子俊脸通红,对番天印敢怒不敢言。法力开辟的山洞慢慢复原,他们再次站在冰冷的雪原上。

    冷风送来一阵雪野稀释后的马蹄声。方桂立刻拉着广成子隐入岩石后。两人探头看时,金盖、苍青色幔帐、雕花窗格,两匹黑鬃骏马拉着马车碌碌作响。

    一个车夫,没有护卫。

    花帘子晃悠悠,一个眼熟的红绸胖子在车里喝酒。方桂甚至能看清他手上的绿松石。

    方桂抬眼看去,海东青已消失在雪峰后。广成子的眼神也看过来,紧绷、但跃跃欲试。

    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李管家喝了酒,颠簸中满面红光,搂着衣衫轻薄、鹅黄柳绿的年轻女子,狠狠亲一口:“那帮鸟就是靠不住,老爷还得用我这种...嗝儿,自己人。”

    女人咯咯陪笑。

    “矿区又是自己家,没人敢动老子。”

    他醉得厉害,全然没察觉一骑黑袍鬼魂般坠在车后。

    影子迅捷如风,白马骤然加速。方桂持马槊横劈,连人带半个车帐直接飞起。胖子半截躯体裹着红绸落进雪地,雪粒子饱饮鲜血。侍妾的腿还跪在毛毯上抽搐。

    胖手在雪地里摸索,一双云锦靴走到他跟前,挡住灯火。方桂俯下身,匕首一挑,在管家的尖叫里拿起那根戴绿松石的指头:“你不配。”

    胖子眼里的光熄灭了。

    两匹黑马喷着白气,广成子不知何时跃下车子,手背抹掉呕吐物,眼眶泛红。他拎着侍妾的脑袋,胳膊远远伸来,闷声闷气:“师姐,你看这个。”

    方桂把绿松石揣进袖里,扯到的背伤有些痛。她踩过血泥,来到广成子身边。侍妾的脸仍是微笑,眼睛却绿莹莹。最后一缕天光隐没了,幽蓝暮色里,方桂听见广成子的声音在颤,似乎强忍着不吐第二次:

    “是外门傀儡术。”

    方桂点起烟斗,接过这颗头,火星明灭间,一口烟雾吐在女人脸上。侍妾的头突然像融化的蜡油,渐渐现出老鼠原身。广成子大着胆子凑过来:

    “先是纵鼠打通人窍,老鼠就能上身,看上去行为举止与人一般。怪不得这厮...还能下去嘴。”

    方桂扔掉灰鼠,慢条斯理抖掉烟灰,火星映出她冷峻的神情:“傀儡一死,反噬其主。你用番天印拍死了傀儡,李方伯一个凡人修士,没那么快知道。但也瞒不了多久...好在老鼠死前没看见你我。”

    她笑得极冷:“我们必须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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