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路灯的纹路,隗祯悄悄拉住她的手。好像只有这一刻,他们在这座闭塞小城里面,关系才是合情合理的。
犹如一个拘束的、被镣铐紧缚的梦境。
濮怀玉回握他的手,理所当然到仿佛觉得这点灯光根本不够,他们不是在黑夜里借光,而是正在大太阳底下牵着手走。
她从来都是坦然的,大踏步向前走,也是这份坦诚惊动了隗祯的心,敲碎了那层密闭的壳,并让这层带着焦脆感的糖壳意识到,从前黏黏糊糊彼此牵连在一起就算了,但只要知道濮怀玉对他存有一星半点心意,它便能无时无刻都在叫嚣着“想被敲开来”。
撬开焦糖布丁,直达柔软的内心。
而在被照亮部分角落的黑夜中,濮怀玉用相当轻松的语气开口:“明天,或者后天,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或许是因为太熟悉她的诚恳,又或许原本自己就有些虚伪在身上,隗祯开始有意识地“卖弄”一点言不由衷。
譬如现在,明明高兴得紧,却非要欲盖弥彰将这一点喜悦隐藏,只露出对女友的体谅:“不是跟另外两个同学外出游玩了吗?这种时候就不要想起我了,真的很扫兴。”
“扫兴?”
“不管怎样,那都是独属于你们三个女生的时光,里面不该有我的存在。”但若说这份体谅不是出自真心,显然太小看隗祯对濮怀玉的珍视,“我没有那么不满足,蛮横到非得介入这段时光才能证明我在你心里的地位。”
濮怀玉看向远方,像是捕捉到什么,忽然间抽出手:“没有扫兴,选购的过程挺有趣的。”
一场紧缚的美梦获得又失去,不免心里空落落的。只是,当隗祯顺着濮怀玉的目光看去时,不远处正在推开大门的显然是陆乔。
她是这段关系里一个不能忽略的影响因子。非得让濮怀玉做取舍,只会羞辱到他自己,隗祯很清楚这一点。
陆乔脸上的惊讶源自同行的隗祯,还不忘道:“隗老师,我以为你早就休息了——”
在陆乔看来,濮怀玉和隗祯虽有过一段师生缘分,但从性别、年龄以及身份等各方面看,他们再如何熟悉,日常生活应当泾渭分明才对。
而在持久的面面相觑中,一点惊讶渐渐演变成狐疑。
在沉默中,濮怀玉一如既往平静,妥帖地开口:“哦,叔叔说他睡不着出来散步,这个点没看到我回来,就想要在门口训我。”
“……当然,他现在不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不会乖乖让他训的。”
她若无其事走进,隗祯跟着她,心想:坏孩子未必知道怎么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孩子,但谨遵各路教诲安安稳稳待定在框架里的好孩子,一定知道什么叫“出格”。
所以综上所述,撒谎的、不会为谎言羞耻的濮怀玉依然是顶好的好孩子。
隗祯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濮怀玉本人打岔,陆乔脑袋里那点如同云雾般的思绪顷刻间变的难以捉住。她快步走到前面,对年轻女孩低声抱怨起来:“还不是因为你回家回得太迟……一年中你也就两三个月待在这里。”
即使到现在,陆乔都没能习惯,所以她也没睡着。
“分离焦虑了吗,大姐姐?”
“是又怎么样!……回卧室洗漱好记得早点上床,不要熬夜。”
濮怀玉将双手背到身后,快步走到她身侧却又不继续向前,只是用长腿迈出更有效率的步伐,对比陆乔的急促更显游刃有余。
“其实现在并没有很晚,只是你跟着妈妈的时间表生活,习惯了而已。”
既然被称作“大姐姐”,那陆乔无疑有点长辈的执拗,即便那不够合理:“已经很晚了!”
濮怀玉叹气:“好吧。”
隗祯侧耳倾听着。他和她们并不顺路,他是客人,住刻意腾出的客房,放在平时客房蒙尘,他在随愿孤儿院便也跟着“蒙尘”,总之不算家人。
此刻,作为真正的家长,陆乔转身揽住濮怀玉的肩膀,向他真诚致歉:“隗老师,今天晚上真的麻烦你了。”
很见外的举动。“并不麻烦,应该的。”隗祯心中神伤,面上却如常,“我只希望她能安全。”
看过熟人间的插科打诨,无论再怎么遗憾于不能留下来继续,哪怕只是亦步亦趋、跟屁虫似的缀在身后观察,眼下隗祯都不得不离开了。
回到房间,无聊地洗漱,再没有旅行时惊心动魄的感触。深夜,隗祯梦见自己跟濮怀玉结伴回到那个灰扑扑的伊甸园,住便宜得惊人的招待所,出门前打扫,回来后还要打扫,清点灰尘时一不留神就有新成员加入。
这种生活,前世的隗祯只要远远看一眼就会漠然绕路。可在梦里,他躺在那张小床上,乐在其中般浮起来,变的很轻盈。
……这样似乎也很好。隗祯知道自己此刻的叹息不是出自哀恸,而是某种小而安定的满足感。
稍后梦境出现裂痕,则是在隗祯看到濮怀玉的表情后。她怎么会不伤心于被遗弃,她那颗善良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不断质问“为什么不能让我共苦”。她有太多理由去逃避,从此做个好逸恶劳的、仅仅为自己谋划的人,讨厌贫穷、向往奢侈,跟大多数逐渐妥协于现实的普通人不会有区别,但她的心太“正”了,正得让隗祯想要流泪。
她的精神世界足够充实、肥沃,不应该再被亏待。毕竟所谓贫穷,是不依不饶暗自滋生的灰尘,即便每日都做卫生,也会一刻不停地冒出来,让人咳嗽到心脏发痛。
刹那间,地点更转,隗祯顷刻间无师自通了控制梦境的能力。于是,他第一次梦见父母在燕京的庄园,不是因为想家,而是隗祯太想在那里也能见到濮怀玉。
‘如果你出生在幸福的家庭,我会很高兴。’
她坐在他小时候经常闲坐阅读的意式定制沙发上,也许在看书,也许在玩手机游戏。不过无论如何,隗祯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样才像话。
这种和现实接轨的梦,他想一直做下去。
……
次日,濮怀玉去取了皮带。包装在墨绿色的盒子里,松开黑色绸带就能看到内容。她察看过,随后又包起来。
送这种礼物,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所以她很慎重地藏进帆布包,踩着轮子从小门进,再东张西望循着最幽暗的小径摸到隗祯卧室门口。
他现在不在,微信上回答说在跟孩子聊天,难得有机会。他也说过很快就回来,不用她等太久。
要是太久,濮怀玉准备撂下礼物就离开。现在她坐在隗祯的办公桌前,悄悄摸摸被他放在桌角的钢笔。
这是个有点复古的小东西,濮怀玉小时候很流行,当时院长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支赭红色的钢笔。现在她把零件拆解开来,发现墨水已然所剩无几,索性拿出墨水瓶,捏动墨囊一点吸起墨来,大口大口地喝,像渴水的鱼儿。
猫和鱼是很般配的。
濮怀玉漫不经心地补着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和隗祯有关的一切比喻成猫,或者和猫有关的其他东西。
对了,腰带上的那枚金属小方块也有猫元素,她希望隗祯能喜欢。
“小玉。”
比男人先一步走进屋子里的,无疑是让濮怀玉侧目的幽兰香气。
她将钢笔捞起来,用纸巾擦拭满溢出来的黑:“我在动你的东西。”
“你可以动。”隗祯的态度从来都是这样宽容到奇怪,恋人间更进一步的合理互动他避之不及,更具原则性和边界性的细节则被弃置一边,“既然我没说过不行,就是可以的意思,我们之前聊过这个话题。”
关于“隐私性”的small talk发生在隗祯的家里面,起因是濮怀玉来了那么多次,除了动隗祯本人以及被放在餐桌上的饭碗汤碗以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探索。
她其实很想要触碰,出于分寸感从来没有先斩后奏,而是找时间,认真跟他探讨了自己的兴趣。
隗祯听说后,则全都应允下来。
全部。
“这样很危险,不利于任何关系的长久。”他的答复令濮怀玉皱起眉,看他的眼神也变成了注视的惯犯,“之前你也试图用你的隐私交换我的,这样不好。……我会在触碰前先行判断可不可以。”
系统则嘲讽了隗祯的故作慷慨:「因为你向濮怀玉展示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但我是真心的。」
他呢喃,似乎沉溺于自我欺骗,「我们只是比平常的情侣更坦诚而已。」
至少建立这份虚假背后需要的逻辑,毫无疑问出自隗祯之手。比如,翻动省略真名和很多真实细节的案例日记可以发现,他虽然没有濮怀玉那般善良且有原则,会追逐财富,但也是个相当值得交往的好人;再比如,从所用的物品和书上的笔记可以看出,他很有品味,也很好学,能跟得上时代,总之绝不是根油盐不进的老朽木……很多很多。
「宿主,我劝你不要幻想自己能在任务对象的记忆里留下什么。无论你如何努力,到最后这点虚假也会被彻底抹杀。」
「这是一份危险的奢望,你已经接收过警告了。」
甚至不能让系统自主选择惩治,而是自动触发电击警告。
系统有自己的私心,只要对任务对象好,其他都是小问题。隗祯作为长辈和恋人已然盲目溺爱到让系统牙酸,因此它已经很久没有动用暴力手段,乐见其成。
但相比之下,“抵抗遗忘”本身触及整个系统运行机制的禁区,系统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装作没看见,只能看着隗祯祸从口出,不得不接受更高权限的惩罚。
系统不想看着隗祯这样下去。。
「……」
「我还是那句话,系统。」隗祯用温和的语调委婉拒绝了它善意的警告,「我们只是比寻常情侣更诚恳。仅此而已。」
有种说不出的执拗。
眼下,濮怀玉将他吸饱墨汁的钢笔放回原处:“妈妈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个,所以我有点感兴趣。”
她思索片刻,“还附赠了书签,上面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隗祯的第一支钢笔是父亲送的万宝龙145,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濮怀玉童年时代的礼物心向往之,与此同时补偿心理泛滥。
“我一直没怎么向上,但不意味着我一点都不干正事。”濮怀玉干脆地承认了这点,伸手将礼物递给他时话锋一转,“在我眼里,送你礼物也是很重要的正事。”
学习上轻轻松松把自己送进top学校的人,恋爱上也够游刃有余,会用板正的表情说让人不好意思的情话。
即使看起来认真到冷酷,但濮怀玉无疑是谈情说爱的熟手。注重自身体验,也很会哄人玩儿。
既是情爱,当然要彼此都愉快才好。
“怎么能让你破费——”
濮怀玉打断他:“你在跟我摆长辈架子吗。我可没把你当大家长看。”她用指尖轻挑绸带一角,用半是命令的语气说,“打开来看看。”
这条做工漂亮的手工皮带是隋城当地的品牌,溢价并不高,稳稳列入小钱办大事的礼物清单前几位。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铜扣旁边的金属片吊坠,上手摸有分明的凹陷和凸起。
‘NAME:KUI ZHEN
SEX:MALE
RACE:CAT
NICKNAME:HAVE A GUESS:)’
这让隗祯想起学生时代忙于释放荷尔蒙的同龄人,情绪支配下会干出在身上纹各种有明确指向性元素的蠢事,他对此嗤之以鼻,用相当尖刻的话评价过:
“以为自己是狗吗?还是经常换名牌的狗。一群愚蠢且滥情的人,可能连狗都不如。”
现在,轮到他自己被“名牌”栓住。
隗祯已然双标不止这一回,用系统的话说是“恋爱脑到脸都不要了”。所以,几乎是阅读完内容的下一秒,他的喉咙便被甜意弥漫,烂熟的果实被喉管挤出黏糊糊的汁:“我要……怎么猜?”
“怎么猜?你这问题很奇怪。”濮怀玉满脸的莫名,“称呼可以有很多很多种,隐含的意思不都一样吗。”
“你不明确说出来,我猜不到。”
哦——这下濮怀玉清楚了。是要她面对面说好听的话呢,明明有时候拿腔拿调的,结果一点都没有他想塑造的长者形象所具有的沉稳自持,反而很骚动。
——这不是很迫不及待嘛。
她喜欢。
“My baby,my sweetheart,my kitten,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的宝贝、甜心和猫猫。
高中英语不教,大学英语也不会教。亲昵的、有些轻佻的、却毋庸置疑含着喜爱的,每一种她看他的方式。
濮怀玉催促他:“满意就系上吧,我想看上身效果。”
她可没有坏心思,只是想看紧缚的细腰而已。因此整个过程目不转睛,视线最终停留在乱晃的金属牌上。
很完美。非常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