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撞人者?”江如温问她。
“花朝节那日有一群壮硕的男子在街上横冲直撞不慎撞到了我,可那撞人者不仅没有给我道歉反而张牙舞爪的要我和裴世子道歉,裴世子本想惩治他一番结果那些人却被李少阳给护了下来。”
说到裴尚宝珠语气一滞,继而沉默半晌。
江如温扫了眼张谨之的脸色,见他面色淡淡的才接上话茬,“世子他……被殿下禁足在裴宅,他很想见见你,你愿意去看他吗?”
“我不见。”她回得干脆利落。
若说之前她还对裴尚产生过什么好感,可自那日知道了裴尚是故意接近并监视自己后一切情愫就烟硝殆尽了。甚至她都觉得自己与裴尚的初见都是刻意为之的结果,毕竟他们就是通过那次意外才无声无息地拿下了裴宅,那密道的出口之处。
张谨之的眉心微动,不易察觉地呼出一口浊气。
——
翌日黄昏。
瑶琳坊中心街道自坊市入口一路向西延伸,不见尽头。这会儿街上空旷、行人稀少,货郎摊贩们一面收拾着自己的摊铺一面向路过的行人们吆喝着最后剩下的货物,奈何这些行人皆脚步匆匆都想要赶紧回去和家人们共进一顿温馨的晚饭。
宝珠站在坊市入口,一切景象尽收她眼底。她微微眯起眼向街道的尽头看去,只见远处天边裹着一道橘黄色的晚霞,霞光朦胧醉人,自行人的头顶慢慢游移至脚边,留下了一幕带着粗重颗粒感的、红底的黑色剪影图。
再一眨眼,霞光骤然坠下天际,望月(见注释)初生,那幕生动的行人剪影图也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只余周遭寂静一片和躲在黑暗里的王宝珠。
一个穿着春秋楼小厮衣裳的男子摸着黑鬼鬼祟祟来到宝珠身侧向她说了什么。
昨夜她谋划了一整晚的计划都被张谨之给否决了,而且语气和态度都是十足十的不可商量。提及原因却也仅仅是因为春秋楼中有不少人见过宝珠的脸,这样做风险太大,极容易暴露,她不适合扮作洗楼人去查探楼内的情况。
宝珠想了很久,由于心中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天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在和哥哥串通好的情况下又向张谨之讨要了一些人后,就毅然决然下了这个决定。
据来人阿昭回禀,整座楼上上下下他都探查过了,不仅毫无赋税的踪迹甚至连宝珠所说的那处暗门他也没找到,或许是因为暗门外有人看守他不好细细探究所以才没有发现那暗门的所在之处。
宝珠点点头,轻声道:“既然全楼都查探过了那些赋税必然就藏在暗门之后,暗门我也是跟着人无疑中发现的,看来也只有我亲自去探一探了。”
她又问阿昭:“洗楼的人都离开了吗?”
阿昭回道:“回大人,像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都已被轰走了,恐怕还会有其他看守之人,大人真的觉得要亲自去探查吗?”
“嗯。”宝珠说完便将准备好的黑布往脸上一罩,“帮我在外头放风,一旦有动静你就领着这些人进去救我,就说刑部诏狱逃了个犯人,你们一路追至地此却突然间没了那犯人的踪迹,所以怀疑可能偷藏进了楼中需要进去搜查。”说着她指了指隐匿在黑暗中的一群牢役,这些牢役实际上是她向张谨之借的黑衣使者,个个武功高强足以保护她的安危。
阿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
宝珠说完便贴着墙身快步行至春秋楼外,果然如袖水所说,楼里楼外门窗四开。她躲在房檐下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夜行衣,外头的月亮照不到她,因此里面的人也不可能看得见她。她靠着窗子探出半个脑袋,屏气凝神向里面看去。
楼内只有几盏微弱的烛火摇曳,里面光线昏暗,隐约间有人从大厅走过,但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外头檐下正有人偷看。她循着记忆往拐角处的楼梯看去,依稀记得当时是跟着那个撞她的人走进楼梯下的通道后才看见的暗门,不过具体位置还得自己亲自走一遍才能想起来。
她定睛一看,拐角的楼梯那里果然有不少人围在外面走来走去,四周空荡荡的好像这楼中的所有人都集中在那儿一样。宝珠直觉有什么说不上来奇怪的地方,但她没细想,而是直接摸出事先准备好的迷香,用火折子点着后偷偷丢了进去。
不多时,楼内人昏倒一片。宝珠见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双手往窗台上一撑,欲翻身跃进去,她从小练习骑马这点敏捷度还是有的。
可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如她想得那样成功翻进窗子,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在后头牢牢拽着她以至于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成功。她一头雾水,于是怀着极其忐忑不安的心情转过头,同时还在心中宽慰自己总不能是后头有鬼不让她进去吧?哪不想回头一看,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把她的心脏都吓到了嗓子眼。
四目相对,还是张谨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在她面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张谨之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布遮去了他大半张面孔,只余眼中一双黑眸幽幽地看着宝珠,周身散发出的那股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这可不就是鬼嘛。
宝珠此刻也通过那双眼睛认出了眼前之人是谁,她调整好情绪后一把拉开张谨之那双捂住她嘴的大手,疑惑地问出声:“你来干嘛?”
“你在外头放风,我进去查探。”
宝珠一双秀眉颦得极深,眼底波涛翻了几番,仍没搞明白他再说什么。
张谨之既然原本不同意她的计划,现在又为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
但此时的张谨之似乎完全改变了想法,就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通知她一样,十分坚定地同她说:“你换上官袍去阿昭那,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像你之前计划的那样进楼里搜查来救我。”
其实一开始宝珠的计划就是让张谨之进去查探的,一来他武功高强、身手矫健;二来嘛那天无意中走到暗门前的人可不只有宝珠一个人,张谨之同样在,所以他也一样能找到那处暗门。奈何张谨之一开始根本就不同意这个计划,甚至打心眼里看不上她,她才迫不得已决定自己冒这个险。
既然现在这人都心甘情愿的来了,她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宝珠还想说些什么,可犹豫片刻后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向他略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了。
她原本还想说:小心一些,注意安全。可再一想张谨之此人武功高强、谨慎十足,她说得那些话不过是多余的废话罢了。
张谨之看着檐下那渐渐消失的瘦弱背影,紧绷的神经忽然一松,终于长叹了口气。他其实一整日都在担心宝珠的安危,三餐未食进过一粒米,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敢松弛,可他又实在拗不过宝珠的性子,所以纵然不看好这个计划可为了宝珠还是赶了过来。他现在只庆幸好在自己来的及时,若是宝珠进去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周遭又恢复了宁静,楼内人也都昏死一片毫无动弹的迹象,张谨之朝四周张望了片刻,而后一个利落翻身跃进楼中。
多年习武之人做起这种事情自然不在话下,他轻手轻脚地经过地上一个个昏死的人,径直走到了拐角的楼梯那里,接着他绕过楼梯口来到了楼梯的背面。
这楼梯口本就设置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梯段下面又用实木围挡起来从而形成了一块封闭区域。外人见了,只会当这是故意围起的用来堆放杂物的小小杂物间,况且外面一圈又有繁茂高大的草木摆件遮蔽,若不是那日他跟着晕醉的宝珠直接走进草木之内,又岂能发现这草木的背后哪里是一间小小的封闭杂物间?而是段又长又宽阔、一路延伸至地下的秘密通道,通道的尽头便是宝珠所说的暗门。
张谨之不敢多想,直接拨开眼前繁密高大的草木摆件,跨步走了进去。
纵使螳螂精明矫健,面对藏匿在草丛后的蝉儿步步紧逼,吹灰间便能将其挥臂拿下,却不想螳螂之后亦有狡诈的黄雀在暗中观摩着一切。
地上昏倒的一片人中有个年轻的女子蓦然睁开了眼,她左右环顾了一会儿竟直接站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到背后的另一扇窗子旁,然后双手一撑像只鱼儿一样跃出了楼。只瞧这女子眼底清明,身手敏捷,分明不像被迷昏的样子。
此时的宝珠已经回到了阿昭那里,阿昭见她过来立即奉上怀里的官袍,看着那官袍宝珠微微愣神。还是阿昭出声提醒,“小王大人快换衣服吧,这是侍郎大人刚刚交给我的,他让您快些换去身上的夜行服,那衣服穿在身上不安全。”
宝珠接过官袍,将其紧紧抱在怀里无声地看向张谨之的方向,心中万千思绪有如潮水一般很快就没过了她的心头。她没想到昨夜还连连否决自己,语气态度冷漠又僵硬的人此刻正按着她的计划步步前进。
渴求的真相明明就在眼前的盒子里,可她却在触碰盒子的瞬间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害怕,就像是黑夜里的潮水从她的心口一路涌上她的鼻口,淹得她有点儿喘不过气。
——
那个偷偷跑出来的女子一路不停歇跑到了不远处一家酒肆里,酒肆不大,只摆了几张桌子,其中有张桌子上坐着位青色官袍的男子正孤杯自饮。
掌柜的在靠近门旁的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见这女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直冲那位官袍男子身旁,他却像没看到似的依旧自顾自算着自己的账。
“大,大人。”袖水一面喘粗气,一面和眼前这位官袍男子说话。
“来了吗?”男子问她,同时将瓷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了杯子里。
“他们来了,不过来的是那个男的。”
这男子闭着眼饮下半盏酒,酒水绕过唇齿然后顺着咽喉慢慢滑下,直至最后穿肠入肚,只留下喉头一点辛辣和齿间舌畔的满口醇香。
接着他睁开眼,把杯中剩下的半盏酒泼到自己的官袍上,然后缓缓说道:“男的如何 ?女的又如何?谁来都一样。”
袖水犹豫了片刻问:“大人现在要去抓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