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已经换下了夜行服,正倚在隐蔽的墙角静静地盯着那个方向看。
月亮高悬,银辉一样的月光穿破黑夜洒在她半张脸上,她的鼻尖透着柔和的光晕,眉眼虽隐没在黑暗中但依稀能看见她眼底点点闪烁的眸光,好像天上的寒星那般明亮。
“小王大人在担心侍郎大人吗?”阿昭缓步走到她的身后问。
“他哪里用得着我来担心。”宝珠撇了撇嘴,目视的方向却未改变半分。
“那大人为何一直盯着那处看?您已经看很久了。”
“我盯的是外面的动静,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会有意外发生一样。”
“会有意外吗?可是您昨夜不是笃定的很,坚决要进行这个计划吗?”
宝珠一顿,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去反驳他。
只听后头的人轻笑几声,那笑声明明干净悦耳,可听起来却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嘲笑意味。
这笑声有些莫名其妙,宝珠蹙了蹙眉头朝他看去。
阿昭已然同她一样换上了官服,这是一个身形高挺却又处处带着稚气的少年。少年一身藏青色刑部无品小吏的官服,恰到好处的剪裁衬得他的身体劲瘦有型、看起来格外能打。此刻,他正抱着把银灰色的长剑,斜靠在墙边,睥睨着眼看向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少年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甚至可以说是轻蔑。
宝珠目光一紧,突然发问:“阿昭,你到底是张谨之的人还太子殿下的人?”
她一开始以为拨给她的这群人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可经过这两天的相处来看,她发觉此人和藏在后面的黑衣使者十分不同。那些黑衣使者从来都是吩咐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不会提出有关自己的任何想法,更不会靠近自己,总是离得远远的。反观此人,从头到尾都跟着自己,说起张谨之时也十分熟稔的样子。所以她又怀疑这少年是张谨之的人。
可现在从这少年的表情和言语上看,他丝毫不在意张谨之是否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且对自己尽显嘲讽轻蔑之态。这没头没脑的一番操作到叫她有些摸不清这少年。
只见眼前的少年扬了扬两条浓密的眉毛,脸上笑意不减,不仅没理她反而不安分地向前伸出一只脚扒拉了几下脚边的石子。
“不能说?”宝珠问。
阿昭一下子嗤笑出声,笑着说:“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太子殿下派去保护侍郎大人的护卫。”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就像是在说一件十分稀疏平常的小事。
听了他的回答,宝珠带着满眼的惊诧将这少年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再次开口:“你是说保护……张谨之?”
“没错。”
“他还需要别人保护?”
“侍郎大人的武功确实高强,可比起我嘛……还是要差了一些的。”阿昭说完便抿嘴微笑,眼睛弯成了一对明亮的月牙直视着宝珠的眼睛。
“你既然要保护他又为何一副不甚在意他的样子?”
“我只是拿钱办事而已,等出了意外我在上去也不迟,况且大人他自己的武功足以应付大多数情况,我在后面摸摸鱼就行。”
“你……倒是聪明。”宝珠说着突然走到他面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问:“那你就是太子殿下的人喽?”
“我说了我只是拿钱办事,谁给我钱我就听谁的。”他自觉后退两步,和这不太讨喜的女人拉开了距离。
宝珠瞥了眼他的动作,又将他脸上嫌弃的表情尽收眼底,于是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嘲笑我?你很讨厌我吗?”
阿昭哑然,没想到这女人竟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掉,看起来木纳十足。可下一刻,只见他眼中瞳孔瞬间收紧,指着宝珠背后支支吾吾了半天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看起来惊慌不已。
宝珠疑惑,“怎么了?”
阿昭瞪着大大的眼睛,结结巴巴着说:“后,后面。”
“后面?”
忽然一阵孱弱无力的脚步声伴着浓郁的酒气从脑后飘来,宝珠轻嗅了几下鼻子,心中暗道不好。她回头一看,顿觉一桶冰水直直泼向自己的脑门,激得她脑瓜子瞬间空了大半。
这人好眼熟?啊……是那位陈大人!
袖子中的双手握紧成拳,她紧张地看着眼前人,一时半刻脑瓜子竟然缓不过来,除了楼里的张谨之其他的什么也想不到了。
“陈,陈大人怎么在这儿?”
这话一脱口宝珠就后悔了,这本就是春秋楼的地界,他怎么不能在这儿,反而自己大半夜的藏在这里鬼鬼祟祟,一看就知有问题。
宝珠吞下口口水,手心冷汗泠泠,脑中茫然无措地想着一些补救的借口,却突然发觉这人有些不对劲。
月下一孤影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顺着孤影往上看,是一身粼粼波动的缎面青袍,在月光下好似水面一般柔顺。只是他的步子杂乱无章,双眸半睁半合,桃花眼下绯红一片,显得眼角那粒美人痣更加妩媚。同时伴随他走得越近,酒气越浓。
这是……喝醉啦?
那边陈大人似乎也没听到她问了什么,宝珠暗暗舒口气,紧张感渐渐从心头散去,头脑也冷静了些。
阿昭站在她后面扯了扯她的袖子,像是在问是否要按计划行事。宝珠了然,可她却将那只袖子里的手悄然转至背后摆了摆,示意他先别轻举妄动。
“陈大人?”她又唤了一声。
“嗯?”走近的醉酒男子声音嘶哑,尾音拖得极长,像是掉入酒缸里的黏糊厚重的麦芽糖。
眼见他走的步子越来越虚浮,跌跌撞撞的好像马上就要迎面扑过来一样。宝珠后退两步,眼神示意阿昭上前接住他。
阿昭眉头一皱,极不情愿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陈大人怎么喝得这样醉呀?”说着她又上前帮忙将陈大人的手跨在了阿昭的脖子上,丝毫没顾忌阿昭眼底的嫌弃。
“我,我好伤心。”
“陈大人在伤心什么?”
“我……命不久矣。”
看来是真的喝醉了,估计连她是谁都没弄清楚就直接说起了醉话,宝珠心下又安心了不少。
“哎,陈大人多虑了。”
她一面佯装询问,一面领着两人往反方向走,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向张谨之的方向,辗转几回,才终于带着这危险人物离开了此地。
是不远处的一家小酒肆,掌柜的坐在柜台后连连打着哈欠,见一行三人进来连忙将人引进里面的包间,笑呵呵地问道:“几位大人要点什么酒?”
阿昭将人扶至椅子上,回身冲着那掌柜大声埋怨:“喝酒?看他这样还能喝什么酒,还不快上碗醒酒汤!”
“是是是。”那掌柜的一连“是”了好几声才下去。
宝珠看了眼靠在椅子上醉醺醺的陈大人,一把将阿昭拉到门外说了些话。只见阿昭点点头,面色凝重,左右环顾了半晌后直接走了。
阿昭走后,正巧掌柜的过来送汤,宝珠接过醒酒汤,笑着看他把门轻轻关上。
屋内十分静谧,宝珠回头,发现这陈大人正用胳膊支着脑袋歪头看她,那双桃花眼明明醉得都要睁不开了,可她还是从那细密的眼缝中窥到了一丝丝清明。
宝珠端汤的手颤了颤,再次看去时桃花眼里只剩下意识不清的混沌。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多虑,于是调整好心态,将醒酒汤端到陈大人眼前。
“陈大人醉了,喝点醒酒汤吧。我已经派下属去春秋楼请人来接你了。”
陈大人放下撑脑袋的胳膊,慢悠悠的接过碗,一头闷在碗里大口喝了起来。
“陈大人可知道我是谁吗?”宝珠试探地问话。
闻言,原本还大口喝汤的人却突然放下碗,眯着醉眼,眸光将眼前之人的脸细细看了好几遍。
“你是……刑部张大人的妹妹?”
宝珠一顿,忽然想起那日在暗门前张谨之称呼自己是他的妹妹然后把她带走的事情。
“啊……对,我是张大人的妹妹,不过不是亲妹妹,我叫王宝珠,也在刑部任职。”说着她张开双臂,向他示意自己身上的青色官袍。
“王宝珠?那你认识宝珊吗?你和她的名字很像,长得也有些相像。”
“王宝珊是我三叔家的妹妹,怎么,大人和宝珊很熟 ?”
只听这人苦笑两声,上半身忽然没了力气直接瘫倒在椅子上,仰面看着屋顶无奈叹气,叹了几声又突然狂咳不止,像是肺都要被咳出来一样把原本虚白的脸涨得通红。
宝珠在旁边看着,过了一会儿这陈大人恢复平静,嘶哑着嗓音道:“你也看到了,我是无福之人,还是快让宝珊离我远一些。”
“陈大人看起来病得不轻?”
“没几日活头了。”
“怎会?陈大人这样年轻有为,定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哎……这世间既不愿意留我,我又何必强求呢?”说着他将脑袋偏向宝珠,视线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宝珠的身上,“你说是不是?”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沉重到宝珠的心头顿感窒息,接着便喘不上气,她只好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下安抚自己,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
宝珠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明明上一秒难受的还是他怎么下一刻就换成自己不舒服了?她抬脸朝陈大人看去,却不想陈大人也醉眼朦胧地直视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深意。
“陈,陈大人?”
宝珠想问什么,此时房门咣当开启,急冲冲跑进来个女子,直接扑倒陈大人面前焦切地询问:“大人!大人!您怎么喝得这样醉啊?”
“袖水。”宝珠回头与阿昭对视一眼。
袖水听到有人叫她于是看过去,待看清了此人样貌和穿着后,一脸惊讶,“小姐,您竟然还是位女官?”
“嗯。”
“哦,我来和楼里值夜的姐妹换班,在门口突然见到那位官爷,官爷说我家大人喝醉了,我这才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我没吓到大人您吧?”
宝珠摇摇头,道:“没事,我也是无意中在街上遇见你家大人的,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回去了。”
“嗯嗯,大人慢走。”
宝珠颔首,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眼椅子上的陈大人,见他醉意不减才放心走开。
过了一会,掌柜的进来,道:“人已经走远了。”
陈大人这才幽幽睁开眼睛,沉默着不说话。
袖水到了杯热水奉上,问:“大人这是何苦?您叫我故意在她们面前说出洗楼日和王宝珊与您的婚约不就是为了给她们下套吗?既然敌人如愿入套,大人为何又故意放她们离开?还……还故意演出这一副醉酒的戏码。您到时候又该如何向东家交代?”
她是真的看不懂大人这一番操作。
陈大人不语,只是接过热水安静地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