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深深,两人一前一后,步伐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在这条空荡的路上显得格外响亮。
阿昭两步追上宝珠,说:“我到时楼中人都已醒了,那名叫袖水的女子发现了站在窗边的我,但她没多疑,反而见我穿着一身官服于是向我询问她家大人的事,我便顺手推舟把她带来了。”
宝珠轻“嗯”一声,但她没时间多想阿昭话中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满脑子都在想张谨之。
张谨之……他已经出来了吗?还是说仍被困在里面?
“你去时可有见到张大人?”
阿昭摇头,“没有。”
宝珠满脸严肃,加快了步子往那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几乎都要跑起来,脑中如热锅沸腾,一连想了好几种可能的结果和对应的应对之法。
她不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有时候她也会无头无脑地预测一件事情最可怕的结果,譬如此刻。到底是因为自己才进去的,若是出了什么后果她难逃辞咎。当然,她并不害怕担任罪责,就是捅到了大理寺她亦有辩驳的理由,她害怕的是张谨之会出现什么事情。江白里行事阴险,手段高明,后面又有极强的朝中势力作靠山,很难想象张谨之若是被他们抓住会怎么对待他。
乌云避月,月亮渐渐隐去了光辉,周遭一切黑的出奇。骤起的晚风呼啦啦地迎面吹向宝珠,就像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将她整个人使劲儿地向后推,她走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不断向后翻飞的衣袍在风中发出着衣料摩挲的簌簌声,正如她此刻的心跳一样在这风中“咚咚咚”狂跳不止。
她跑得太急太快,丝毫没发觉一直跟着的阿昭早已经被甩得远远的,更没发觉后头发生的一切动静。
黑夜里一双大手无声无息地扶上她的肩膀,宝珠浑身一怔。这手使出的力气极大,明明肩膀并不觉得多疼,可脚下步子却被这股力气给牢牢钳固在了原地,让她没办法前进。
她疑惑地唤了一声:“阿昭?”
可背后却迟迟没有传来阿昭的回应,只有呼啸的风声在耳边一阵阵略过。
她的身体不禁微微颤抖,犹豫再三还是转着僵硬的脖子慢慢回头。
浓稠的黑夜如同黑幕一般遮在她的眼前,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虚无不清,她有些不敢相信,于是用力眨了眨眼,良久,嘴角慢慢绽开出一朵灿烂的春花。
“你……”
还是张谨之先她一步问出来,“你还好吗?那陈大人可有为难你?”
黑夜、黑衣、黑面罩,一双黑瞳深幽且静谧,他整个人像是与黑夜融为了一体,让人瞬间不再对黑夜感到惧怕。
宝珠凝望了许久,直至那种强烈的安全感席卷她全身才想起来开口:“没有。”
肩膀上的手蓦然一松,面前人微微叹出口气。宝珠十分敏睿地察觉到这些,她心中那点灭了许久的火焰好像又一次被点燃了。
火焰很小,但足以烧得她全身发热,目光也如腾起的火焰一般明亮又温暖。
她突然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闻言,张谨之的面色却忽然凝住了,即便眼前隔着的浓稠的黑夜,他依旧瞧见了少女满含期待的、灿若星辰的眼神。
他垂下的手紧了紧,然后用平生最冷漠的声音说道:“张恩和你哥哥马上就要成亲,你我切不可在此事前出什么意外。”
一盆冷水瞬间浇透心底那点火焰,她恍然间想起江如温说的话:张大人他并无挂念之人,所以才接下和我假定亲的任务。
她暗自嗤笑几声,又在心底自嘲了一番,真是情虫上脑了才忘了这人根本就是个没心的人,亏自己还担心的要命,可笑极了。
“哦。”她冷冷回了一句。
这时阿昭从夜色里缓缓走出,依旧抱着剑,轻飘飘地问道:“天要雨了,两位大人还不回去吗?”
裴宅。
张谨之坐在长桌一边自顾自思索着一些事情,长桌另一边坐的是裴尚裴世子。
“想不到这深更半夜的,张大人既然还有空来看看我。”裴尚漫不经心地问。他的面前放着一壶刚烧开的热水,狭窄的壶嘴中有白茫茫的热气蒸蒸冒出,大片大片的白雾后面氤氲出了一双好看的凤眸。
裴尚将滚烫的热水往加了茶叶的瓷盏里一浇,原本还干瘪枯燥的叶片瞬间被激出层层碧绿并从盏底不断地翻滚上来,继而又缓缓落下,露出了满盏清透沁人的茶汤。
他泡了两盏茶,然后贴心地将其中一盏推倒了张谨之面前。
“张大人喝杯茶吧,本世子专门为你泡的。”
张谨之毫不犹豫地接过茶,端到嘴边吹几下,然后轻押了一口。
“哼,张大人倒真不客气,看来这裴宅迟早要改姓张了,本世子也得跟在张大人您的屁股后面打杂跑腿。”说着他瞥了眼对面人才慢慢端起自己的茶,喝下一口后又道:“说吧,您大老远的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待会有要事谈论,你可能需要出去避一下。”
他话音刚落,裴尚差点没把刚吞下的一口热茶呛出来全喷在他脸上,只听“咳咳咳”几声后,裴尚瞪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我的地盘要我出去?”
“宝珠一会儿就来,你确定要留下来听?她……”张谨之顿了顿,继而拾起目光直直看向对面的裴尚,幽幽地说道:“她似乎不愿意见你。”
——
半柱香后,宝珠走进房间径直坐到了张谨之对面。
之前为了防止江白里毫无征兆地回春秋楼打搅他们的计划,她便借用王宝珊和那陈大人的婚约一说极力鼓动三叔和父亲母亲把江白里请到府上谈论婚事。并向哥哥再三嘱咐,不见她回来就一定不能放江白里回去。所以她一回来并未直接随张谨之过来,而是先回家和哥哥通了个气。
长桌上摆着一壶茶和几只空瓷盏。宝珠抓过茶壶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茶水温热不算太烫,于是她直接大口饮完了整整一杯后才开口说话。
“怎么样?暗门找到了吗?”
张谨之眉心微皱,目光深沉,“找到了,但里面……是空的。”
“什么!空的!怎么会是空的?既然确定了赋税就在春秋楼里并且就在那暗门后面,又怎么会是空的?难道是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吗?”
张谨之却不急不躁地说:“你先别着急,暗门后虽是空的,但能保证赋税曾经一定藏在里面过。”
“什么意思?”
“那暗门后的空间极广极深,像是占据了整座春秋楼地下并向下不断延伸十多米,足以装得下临安一整年收缴的稻谷、娟、麻等赋税。而且我仔细探查过角落和一些有缝隙的地方,果然在其中发现了遗落的谷粒和稻皮。”
听着听着,宝珠不由得瞪大了眼,“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赋税已经被运走了?”
张谨之点头,“我想应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自那日花朝节后你不就派人暗中盯着?况且这么大一匹东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运走?总不可能是人一点一点带出去的吧!就是运走了他们又能运到什么地方?哪里再能找出这样一个秘密又广大的空间来藏这些东西?”她有些急躁,一连说出了几个问题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看来……”张谨之目光闪了闪,继续说道:“只可能在花朝节那日运走的。”
宝珠垂下目光认真想了想,思索了片刻回道:“看来还是我会错了意,我记得江夫人给江白里的信中说的是赋税已全部送往上京,同时花朝节那夜江白里秘密叫人搬运什么东西,我以为是将那些赋税搬运藏进楼中。现在看来不然,那封信不知为何晚到了,而那赋税也不是搬到楼中而是全部搬出了楼。”
张谨之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环视了一圈周围,问:“阿昭呢?他不是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我叫阿昭去诏狱把李少阳提来,既然那李少阳与撞人者有关系自然就与那些赋税脱不了干系。况且李家突然失了人正在到处找人,也只有晚上把人提来才不会叫他们察觉。”
张谨之眉头紧锁,轻声道:“其实……他们应该早就察觉了。”
“嗯?”
“很久之前我就发现诏狱中有奸细,那奸细暗中杀了刘良,刘良是江南赋税案的关键人物,想来那奸细就是江白里一方派来的。而现在你又提到李少阳和江白里脱不了干系,既如此,那奸细也必定早就将李少阳关在诏狱的消息传了出去”
“什么!”宝珠大惊,一股悲哀之情瞬间占据她整个胸腔,脑中也不自觉回忆起刘良那又黑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凄惨模样。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仍是不敢相信那样一个可怜的人居然……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为何才告诉我?”她嗓音有些哽咽,似乎正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张谨之却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出了更让她震惊的话,“江白里的背后乃当今长公主,现在看来,恐怕李少阳乃至整个李家的背后也是长公主。”
房中烛火亮堂,照出了宝珠一张白到发青的脸庞,她眼中的泪水还未干透,一双圆瞳微微轻颤,显然一副惊到失了神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日李少阳如此狂傲又口无遮拦,还说什么为她请诰命,原来背后之人竟是长公主!
那日所遭受的一切屈辱与不堪全都涌入脑海中,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狂徒恬不知耻的污言秽语。震惊之余,怒火瞬间燃遍全身,宝珠觉得她全身的血气都在翻滚,似乎下一刻就要冲破禁锢全都爆发出来。她连忙又为自己到茶,茶水已然凉透了,她一连喝了三杯才堪堪压下心头的怒火。
她“咣”的一下把手中的空杯子倒扣在桌子上,激动道:“既如此,我便现在就告诉太子殿下,或者……我直接捅到圣人面前为崔氏女和……我自己讨个公道,有圣人在长公主必不敢包庇他们,我们就能从他入口查到那些赋税的踪迹。”
张谨之的眉心皱得极深,眼神状似平常可细看却能看出那深沉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了几分无奈和隐忍,他就这么看着宝珠的脸看了许久。
好一会儿宝珠才发现张谨之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儿,于是问:“怎么了?”
张谨之却沉着脸缓缓开口道:“难道……你到此刻还以为这只关乎着什么李少阳,亦或是江白里和那些临安的赋税?”他停顿片刻接着说:“这……分明就是太子和长公主的储位之争!你早已身陷囹圄再不可抽身!长公主的爪牙遍布刑部、诏狱、户部、工部和大理寺……他们早就知道了李少阳被我关在诏狱却装作不知情还到处寻找,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或许在谋划什么能令你我死无葬身之地的密谋!而你那些无知的想法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无奈,说完后又忍不住大声补了句:“你听明白了吗!”